作為影迷，我們很慶幸中國出了賈樟柯，慶幸他把鏡頭一次次地對準了山西，從縣城到城市，從小偷、無業青年到背井離鄉的打工者，詳實地記錄並講述著當代山西人的故事。

時代浪潮席捲下普通人的生活狀貌及心理動盪，都被精細地刻畫了出來，儘管真實殘酷但又餘味悠長，在一大批空有浮華外殼的商業片充斥市場的時下，給觀眾耳目一新的紀實美學體驗，讓人不斷地思考體恤掙扎在底層小人物悲喜命運的背後，究竟有著怎樣時代與人性的密碼。

這樣的光影實踐，賈樟柯用了整整20餘年時間，幾乎是以電影宇宙的體量描摹了三晉大地上那平凡而動人的生命讚歌，他們是多麼的卑微隱忍，卻又決然堅韌。

近些年來，關於東北的題材被頻頻搬上銀幕，其中一個共同的背景就是國企改制。雖然同屬於現實主義，但不同於賈樟柯對紀實風格的極致追求，這類作品往往以詼諧幽默的喜劇形式展現，即使勾勒的是失業工人無比艱難心酸的謀生之路，也絕不會忽視注重挖掘他們身上那股混雜著倔強痞氣、樂觀精神、浪漫主義氣息，充滿了勃勃生機的生命力，即人物在言行舉止之間，所透出濃濃的東北氣質。

我今天要推薦的這部值得二刷的影片，就是此中的佼佼者。電影名叫《鋼的琴》，用導演張猛的話說，是一部拍給工人階級的片子，確實帶有某種私密性質的情感記憶，也因此被部分喜愛它的觀眾奉為2011年度國產第一佳作。

故事發生於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東北的某工業城市。劇情主線很簡單，講的是一個叫陳桂林的中年男子，因下崗生活趨於落魄難耐。他和一幫之前的工友組建了支小樂隊營生，經常奔走於各類婚喪嫁娶，店鋪開業等場合。

妻子則出走後跟了賣假藥的商人，穿著光鮮亮麗，兩人決定和平分手。女兒暫時和他住，並正在學鋼琴，陳桂林希望她將來能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孩子卻說，誰給她買鋼琴，她就和誰過。就算言者無心，聽者也難免有意。為了得到孩子的撫養權，他必須竭盡全力，想辦法實現“目標”。

起初用紙畫了一架假的，後來四處借錢買琴，“走投無路”之下一群哥們又去偷琴。直到偶然的機會，他翻出了一本俄文文獻，決定為女兒動手做鋼琴，影片才算正式開始。

在其四處奔走遊說之下，製造鋼琴的事終於提上了日程。昔日的幾位工友、親戚，相繼加入了進來。曾經丟失的豪情壯志，因為這件事，彷彿一下子全都回來了。

陳桂林雖然如願以償，但他還是放棄了撫養權。因為他知道，即便是做成了鋼琴，今後也依舊無力提供給孩子更好的成長環境。生活的一地雞毛，根本就容不得他有別的選擇。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千辛萬苦地做呢？我認為有兩點：一是和妻子賭氣，所謂人窮志不窮，他不想讓自己嘴裡說了已經買了的鋼琴，永遠地漂浮在太平洋上無法靠岸，這事關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面前的臉面。二是在當時工廠倒閉工人下崗，社會鉅變的嚴峻形勢面前，他不想被人迅速遺忘。製作鋼琴，既可以藉此表達對女兒深深的父愛，也是對逝去的工業時代一種無聲的緬懷，那曾是他們揮灑汗水的歲月。

《鋼的琴》的魅力在於，它把90年代工業城市逐步衰敗的大背景，進行了“精準”還原。它告訴我們，在那樣的時代環境下，以陳桂林為代表的普通人，是怎樣地堅守著他們原本的人格品質，縱使諸事不遂人願，也要不慌不亂地度日。

每一個鏡頭猶如一幅油畫，流淌著溫情四溢的音符。灰濛濛的天空，高大的煙囪，廢棄的廠房，陳舊的職工宿舍，雜草叢生的小路，所有的元素都打上了工業時代的烙印，很醒目卻沒有了光澤。兩根極具符號象徵意義的大煙囪，儘管汪工賦予了它具有神聖歷史感的精彩詮釋，工友們更是自發地簽了名，但還是在眾人的矚目下被炸燬了，社會發展的洪流滾滾向前，留給他們的是常被唱起的蘇聯民歌。

褪去了優越感的工人們，有人改行做了賣豬肉的屠夫，有人當起了配鑰匙的師傅，有人幹起了倒賣廢鐵塊的小工頭，每個人無不在艱辛又豁達樂觀地討取著生活。

這是一部比較沉重的電影，但從頭至尾，導演卻用一種輕鬆愉悅的方式進行呈現，東北人特有的幽默細胞不時湧出。

開頭就頗有庫斯圖裡卡的風格，平移鏡頭中陳桂林和妻子小菊漫不經心，卻又唇槍舌戰地說著離婚的事，臺詞很逗，原本悲傷的話題被荒誕十足地演繹了出來：

離婚就是相互成全，你放我一馬，我放你一馬的事；離婚就是離婚，別扯那些沒用的，我同意。

笑對艱辛，這是陳桂林們的智慧。另外，特別值得一說的，是那時人與人之間難得的情義。當陳桂林決定要做鋼琴，這件看似痴人說夢的事時，幾位老哥們都趕來幫忙。沒有什麼報酬，有的只是一股濃濃的人情味。

《鋼的琴》，猶若一曲時代的讚歌，飽含真情地緬懷了工人階級曾經戰天鬥地的激情歲月，更細膩地譜寫了小人物在社會鉅變之下的命運變遷，陳桂林等人身上閃耀著浪漫主義、樂觀主義的人性光芒。他們可能會被時代所遺忘甚至拋棄，但無法掩蓋其骨子裡存有的蓬勃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