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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不夠,典故湊”的榜樣不知薰染了多少腐儒?

二十九、欄干十二獨憑春

少年遊

歐陽修

欄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字不夠,典故湊”的榜樣不知薰染了多少腐儒?

獨自在樓上徘徊,在每一處欄干眺望,處處春光

太陽照耀,一眼望去,碧綠春草連線天邊的雲光

綿延千里萬里啊,充盈二月三月啊,何處有邊際

遠行之人啊,苦愁無限啊,步履匆匆,神色惶惶

池塘邊上悄然勃發了春草,聽見謝眺魂魄在吟唱

離別時分南浦岸一片碧綠,看到江淹魂魄正斷腸

不可承受生命之重啊,更何況冷雨淒涼黃昏又到

遠行之人啊,你在何處啊?此時此刻,我心悲傷

“字不夠,典故湊”的榜樣不知薰染了多少腐儒?

這是歐陽修的即席即興之作,當他讚賞了梅堯臣的《蘇幕遮》詠草詞之後,也炫才使能,吟出了這首《少年遊》,才思敏捷,斐然成章。語言清新流暢,意境幽遠闊大。王國維稱讚它是“詠春草絕調”之一。

上片從“憑欄”切入。這是一個經典的古詩意象,其中的意蘊各不相同,耐人尋味。“十二”這個數字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特別的詩意,如《紅樓夢》裡“金陵十二釵”,《水滸傳》好漢108人也是9個“十二”,古代長篇小說幾乎都是120回。“十二”有著中國文化的神秘基因,《史記武帝紀》裡最早有“黃帝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於執期”的傳說,後來“十二樓”衍化成的“十二欄杆”,進而成為中國詩詞的特定詞彙,它大致有三種意蘊:一指神仙居處,如李商隱的“碧城十二曲闌干”;一是指女子閨閣,如晏幾道的 “十二樓中雙翠鳳,緲緲歌聲,記得江南弄”;一是指志士征夫寄興抒情的典型動作,如辛棄疾的“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歐陽修的“十二欄干”是哪一種呢?

“獨憑春”,獨自把“十二欄干”倚遍,我們注意到“十二”也是地支之數,那麼“十二”既意味著曲曲折折的欄干很多,也意味著主人公看遍了人間大地上的所有現象。每一處欄干意味著每一個觀察視角,每一個觀察視角意味著不同的春色展現。然而,主人公是孤獨的,也是寂寞的。看到了什麼?在春草長得最旺盛的二月、三月,春草一望無際,千里萬里,綿延不絕,尤其在陽光之下,顯得更加碧綠。“碧”這個形容詞在此借代為名詞“草”,也就是點出詠草之意。“千里萬里”是從地域廣漠的角度,描繪春草的蔓延無涯;“二月三月”是從時間長度的層面,點出春草最為茂盛的時節,這也是生命勃發的時節,也是最容易引發詩人對青春價值的珍視或傷感的時節。渲染春草的葳蕤綿延,其實是為了襯托行旅之人的藝術形象,在這麼闊大的綠草遍野的背景裡,那個羈旅行役者出現了:他露出滿面愁苦的神色,正在漫無邊際的野草叢生的道路上,匆忙趕路,路在何方?非常消沉,非常迷茫。

如果從歐陽修的角度上去分析,上片全部都是他的想像,全部都是虛景。如果從詞中“獨憑春”的那個人的角度去分析,“晴碧遠連雲”是實景,“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是虛景,虛實相生,營造出闊大遼遠的詩境。從實處落筆,憑虛處傳神,寫春草在神不在貌,著實展示了歐陽修構造意境的不凡的藝術功底,你看,由實景誘發虛景,再由虛景開拓的審美想象的空間。這種手法運用得相得益彰,韻味悠長。

下片幾乎全是用典。“謝家池上”直接套用謝靈運《登池上樓》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 “江淹浦畔”直接套用江淹《別賦》中的名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憶王孫”直接套用《楚辭招隱士》中的名句“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疏雨滴黃昏”也疑似套用孟浩然的名句“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這樣以才學為詞,拈出與春草相關的意象,再將其和盤托出的寫法,實在缺少創新精神。如果這種堆砌典故的方法普遍推行,那麼中國詩詞該是多麼貧乏。歐陽修是文壇泰斗,如此“字不夠,典故湊”的榜樣不知薰染了多少腐儒?

並非典故不能用,而是要化而無痕,能讓知道典故的讀者拈花一笑,也能讓不知典故的讀者心領神會。比如“晴碧遠連雲”就因襲了杜牧的名句“草色連雲人去處”,但令人渾然不覺,沒有雕琢之痕跡。毫無疑問,下片顯然沒有上片那麼自然清新,而是生硬的拼盤:什麼東西都有,就是沒有自己的東西,類似抄襲。王國維雖然稱讚歐陽修的這闕《少年遊》是“詠春草絕調”之一,稱讚上闋“語語都在目前”,但也毫不客氣指出下闕:“隔矣!”

什麼是“隔”?隔就是套用成語,矯揉造作,詞意硬澀,情感欠真,無病呻吟。

可能有人心中不服,問:同是詠草,林和靖的《點絳唇》、梅堯臣的《蘇幕遮》不也同樣也用了許多典,並且還用了同樣幾個典嗎?為什麼只批評歐陽修的“隔”,而不批評林、梅也“隔”呢?

首先,我們從“真”的層面來分析。梅、歐寫出各自的詞時,均在室內,也就是說他們筆下的景物都是想像的產物,而不是即景抒情。梅堯臣見有人誇讚林和靖,有意要欲與林公試比高;歐陽修見梅堯臣寫出好詞,也見獵心喜,難耐技癢,隨即吟出。梅、歐之詞都帶有一些文字遊戲的味道,而林詞則是觸景生情發出的幾聲喟嘆,自然而然地融合了詩人的情思。

其次,我們從詩歌形象來分析。正如前文對林、梅之詞的賞析,林詞於悽迷的春草物象中寄寓興亡之慨和綿綿的離愁迷茫之情,從“王孫”上也可以知道隱指詩人自己;梅詞描述春草由“嫩”變“老”的過程,表現傷春之意和嗟老倦宦的心情,那個“庾郎”也含有詩人早年的形象。而歐詞中的“謝家”“江淹”則不能令人產生類似的藝術聯想,不能與歐陽修本人聯絡起來;都用過的“王孫”也是如此。也就是說,林、梅之詞中的典故都有自我形象的隱喻,而歐詞中的那個“欄干十二獨憑春”者,我們也可以肯定她是怨婦,歐陽修只不過是擬寫,這與“花間派”為歌伎填詞代言的寫作模式如出一轍,能不“隔”嗎?

最後,我們從藝術技巧方面來分析。林、梅之詞雖然也頻繁用典,但食而化之,令人不覺得呆滯,即便不知典故的意義,也可不求甚解,明瞭大意,就像在讀書過程中遇到生僻字詞,雖然不知其義,但也能暢通文章;而歐詞則有堆砌之感,如果不知典故,則如丈二摸不到頭腦,不知所云,就像航船遇到橫江堤壩,根本不能順流而行,被阻斷了。

退一步而言,三者皆隔,最隔的還是歐詞。為什麼這樣說?前人咀嚼過的饃,第一個是林和靖拿來咀嚼一遍,第二個是梅堯臣拿來咀嚼一遍,第三個又是歐陽修還要咀嚼一遍,能有味道嗎?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確實好聽,但要你聽過一遍一遍又一遍,誰都可能厭煩。好像黑格爾也說過:“第一個把美女比作鮮花的是天才,第二個重複這一比喻的是庸才,第三個重複這一比喻的是蠢材。”因此,僅從這闋詞而言,王國維批評歐詞之“隔”,也確實是一語中的。

然而,有一個叫吳曾的古人卻說,林的《點絳唇》、梅的《蘇幕遮》根本比不上歐陽的《少年遊》,好到這一地步:即便將《少年遊》放入溫庭筠的集子、李璟(李煜?)的集子裡也分辯不出。清代陳廷焯也附和其說。其實大謬矣,至少溫、李不會如此濫用典故。再說溫、李也各有風格,辨識度也較高,怎麼將歐陽修的這首詞放入溫、李集子中皆不能辨識呢?邏輯不通,除非三者風格近似或一致。事實上,歐陽修、馮延巳、晏殊三人的有些詞常常被彙編者互動混入各自的集子中。

知識卡片

(1)《人間詞話》之四十片段: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閡:“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

(2)少年遊:詞牌名。始見於晏同叔《珠玉詞》,因詞有“長似少年時”句,取以為名。又名“少年遊令”“小闌干”“玉臘梅枝”。

(3)闌(lán)幹十二:曲折迴環的欄杆。闌,同“欄”。獨憑春:春天時獨自倚欄遠眺。

(4)謝家池:南朝宋文學家謝靈運的池塘。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為後人讚歎欣賞之名句。

(5)江淹浦:指別離之地。南朝梁文學家江淹《別賦》中有句雲:“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後以南浦指代送別之處。

(6)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記其本事雲:“梅聖俞在歐陽公座,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誰為主’為美者,聖俞因別為《蘇幕遮》一闋雲:‘露堤平,煙墅杳……’歐公擊節賞之,又自為一詞雲:‘闌干十二獨憑春……’蓋《少年遊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置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

(7)清代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二:將“憶王孫”三字插在“疏雨”“黃昏”之後,筆力既橫,意味亦長,故應勝君復、聖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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