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現代詩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
上世紀二十年代成立“新月社”,同時也加入了文學研究會。1928年3月,《新月》月刊創刊,他一度擔任該刊主編。徐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新奇,想象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代表作品有《再別康橋》《翡冷翠的一夜》。
《雪花的快樂》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悽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裡娟娟的飛舞,
認明瞭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裡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我不知道風》
---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獻詞》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鐘聲,
象夢裡的輕濤吐復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鬥鬥,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偶 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起造一座牆》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裹著我的心;
我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這這流動的生裡起造一座牆;
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一天霹靂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牆”內的自由!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雲與白雲;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裡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殘 春》
昨天我瓶子裡斜插著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邊掛;
今兒它們全低了頭,全變了相:
紅的白的屍體倒懸在青條上。
窗外的風雨報告殘春的運命,
喪鐘似的音響在黑夜裡叮嚀:
“你那生命的瓶子裡的鮮花也
變了樣:豔麗的屍體,誰給收殮?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豔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戀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裡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隻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裡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最後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麼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青年曲》
泣與笑,戀與願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坦,青年,
你走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願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裡的顏色,不能永葆鮮妍,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沙揚娜拉一首》 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枉然》
你枉然用手鎖著我的手,
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
枉然用鮮血注入我的心,
火燙的淚珠見證你的真;
遲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復活,
從灰土裡喚起原來的神奇:
縱然上帝憐念你的過錯,
他也不能拿愛再交給你!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盪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橋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蒿,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