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過博伊諾斯艾利斯，更沒有見過這種令人絕望的舞蹈，但在少年時代，我身邊卻有這樣一對令我心馳神往的舞者，他們兩個是夫妻倆，都是我父母所在大學的體育老師，男的有祖傳的一身八卦掌的功夫，女的則高挑靚麗，他們在學校中出雙入對，是所有人豔羨的物件，更為主要的是，他們酷愛交誼舞，每年學校裡的元旦晚會上，壓軸表演一定是他們兩個。當這一對俊男靚女在舞臺上旋轉的時候，臺下的我被深深地迷醉，在狂熱的喝彩聲中，我深深地感到了絕望——這種絕望時關乎於身體的，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像他們那樣將自己的身體融化於美妙的音樂之中。張國立的《不如跳舞》與阿根廷無關，也與我年少時代的崇拜物件無關，但顯然這部歌舞電視劇卻是離我生活最近的——簡直就像是發生在我們家樓下一般。因為每天晚上，都會有一群人在我們家樓下的小廣場上翩翩起舞。節奏強勁的流行音樂，影影綽綽的若干男女，每天傍晚，只要我願意，從後陽臺上望過去，總能看到他們出現在那裡。有時候，我也會試圖走近他們，想在其中找到一點年少時代的回憶，但我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冷漠的臉，這些臉讓我明白，他們的世界與我幾乎是隔絕的，我才知道，作為一個從不跳舞的人，與那些每天跳舞的人之間存在著多深的鴻溝。《不如跳舞》想要做的事情其實非常簡單，就是要在這鴻溝之上修建一座橋樑，讓絕大部分不跳舞的人明白那些跳舞的人究竟為何對跳舞如此之痴迷。

本片的劇本有一個非常良好的基礎，它將舞蹈與人的情感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其實能夠做到這一點，這樣一部歌舞片就已經成功了一大半。舞蹈總歸是美麗的，但交誼舞因為大部分是規定動作，所以很難將人物那獨特的個性呈現出來，所以圍繞著跳舞展開的情感故事就變得尤為重要，片中的葉知良是一個孤獨的男人，透過跳舞他結識了住在自己樓上的一個寡居的女人——劉蓓飾演的於雅琴善良、勤勞，又有一些敏感，她並不求奢求跳舞能給她帶來什麼，只希望在跳舞的過程中快樂、簡單的度過每一天。但生活卻遠不像跳舞那樣單純，在劉蓓那時常緊鎖的雙眉上，你可以看到人生的苦難是如何將一個開朗、聰慧的女子折磨成為一個怨婦。畢竟在十幾年前的《甲方乙方》當中，我們曾在同一張面孔上看到過陽光一般明媚的笑容。《不如跳舞》必須由張國立和劉蓓來演，才能將跳舞背後那些不為人知同時又無法說出的東西潛移默化地表達出來，張國立——那張寫滿了苦難的臉，劉蓓——那蒼白又愁苦的表情，儘管他們出現在如此欣欣向榮、充滿生機的場景之中，但仍有掩飾不住的哀傷瀰漫開來。而這種哀傷顯然是關乎生命的無常和人性的卑微。

人在舞蹈時，由於身體處於漫長而高強度的運動之中，人的精神也處於一種漫長而高強度的亢奮狀態，體能的透支和精神的亢奮會使人產生一種時間凝固的感覺。因而，舞蹈的人所感受到的快樂很可能被舞蹈者自己主觀地誇大和延長。跳舞的人由於沉迷於這種時間凝固的感受，自然就不會去想那些前塵過往，更不關心未來如何。他們更加關注“此刻的快樂”，關注一個小團體內部互相所給予的關懷，也會顯得更為自私——這或許正是他們為人所側目的原因所在，正是因為有了那麼多的不可言說的妙處，他們才不願意將之拿出來與旁人分享。《不如跳舞》的策劃團隊當中赫然有鄒靜之的名字，相信對於“舞迷”的這種小人物心理，寫出過《人生幾度秋涼》的鄒大編劇能夠深入的體會和表現，因為“舞迷”和“古玩迷”一樣，都是聲色犬馬中的慾望和欲蓋彌彰的滿足，說到底，都是小人物的悲喜劇，是將人的卑微包裝得精美華麗然後拿出來兜售。當然，一部電視劇也不可能承擔過多的功能，對於人性的更加深入的探討會有其它的藝術形式來承擔，有一部紀錄片名為《活著一分鐘，快樂六十秒》，說的也是跳舞的事兒，可那個事兒裡面卻沒有哪怕一絲一點的甜膩的和諧生活，從那些灰暗的場景當中，我彷彿聞到了博伊諾斯艾利斯地下舞場那混合了煙味和體臭氣息。這樣的紀錄片與《不如跳舞》這樣的電視劇結合起來觀看，才是真實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