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曾說，在演戲方面，楊紫瓊是他見過的一個特例。
“從影多年，可是沒演過什麼好戲，所以都已經是大明星了，可是還有那份純真在。以往拍打戲不講究演戲，所以這次（拍攝《臥虎藏龍》）對她是蠻新鮮的，也因此在演戲上，她有孩童般的純真、好奇。我覺得，她一輩子好像就為了等待俞秀蓮這個角色。”
22年過去，冥冥之中，這段評語似乎還作用在楊紫瓊的人生上。
上一部華語片還是2016年的《臥虎藏龍：青冥寶劍》，雖然以《臥虎藏龍》續集的名義進行宣傳，但口碑和票房都遠不及前作。有豆瓣網友評論稱，與前作相比，《臥虎藏龍2》“沒了寫意，多了玄幻，沒了酣暢淋漓的文戲，多了不明所以的打戲，只有楊紫瓊一人還在苦苦撐著”。
十六年後再次出演俞秀蓮。/《臥虎藏龍：青冥寶劍》
此後，楊紫瓊不時在一些電影中露面，《極速秒殺2》《摘金奇緣》《尚氣與十環傳奇》……但大多戲份不重，甚至只是客串和特別出演，始終沒有一部擔綱的影視作品。
與缺少代表作相對而坐的，是楊紫瓊在國際影史上的獨特站位和非凡成就。
她是國際電影史上最成功也是最偉大的武打女星，上世紀90年代亞洲最具知名度和片酬最高的女演員，第一位也是唯一出演過“邦女郎”電影的亞洲女星。
2022年，楊紫瓊攜電影《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回到大眾視野，在這部以多重宇宙為賣點，講述親情和解的奇幻電影中，楊紫瓊獨挑大樑。好萊塢前所未有地為一位華裔女星定製“大女主劇本”。
楊紫瓊從影將近四十年來最跳脫框架的角色。/《瞬息全宇宙》
在口碑和商業回報方面，《瞬息全宇宙》也給出了一份令所有人驚喜的答卷。主流影評網站“爛番茄”給出了96%的新鮮度，Letterboxd上以4。6/5分的成績拿下影視第三高分（並列第一）。
楊紫瓊在接受《GQ》採訪時忍不住哽咽：“這是我期待了好久的劇本，我終於有一個機會能讓我的粉絲、我的家人、我的觀眾看到，我可以做到什麼。我可以搞笑，可以真誠，可以悲傷。終於有人明白，我可以做到所有這些事。”
從馬來西亞小姐到香港武打女星，再到好萊塢一代華裔女演員，60歲的楊紫瓊，終於打出自己的人生副本。
01
武俠，度愛
想要串聯起楊紫瓊漫長、複雜的電影生涯，繞不開一部電影，那就是《臥虎藏龍》。
新世紀始，李安用一部《臥虎藏龍》創作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展示中國傳統文化的路徑。片中的幾位主角也靠這部電影暗自標定和改寫了自己的電影軌跡。
第一遍看《臥虎藏龍》，只被玉嬌龍的灑脫和決絕震撼，後來再看才驚喜發現，在這部充滿著慾望和壓抑的中國武俠電影中，俞秀蓮所代表的樸素和柔情底色。有如神啟。
陰陽、顯隱之間。/《臥虎藏龍》
導演李安說，玉嬌龍是戲中不停的“馬達”，外陰內陽；俞秀蓮是戲中的“錨”，外陽內陰。
玉嬌龍從小生活在王府深閨之中，心中卻有一個江湖夢，嚮往著浪跡江湖，仗劍行俠。俞秀蓮過著玉嬌龍羨慕的生活，做的是拳頭上站人、胳膊上跑馬的男人事業，處事周到，人情練達，但她嚮往的是李慕白的愛，希望迴歸穩定的家庭生活。
俞秀蓮是中國女人的代表。/《臥虎藏龍》
故事結尾，做江湖夢的夢斷崖底，做愛情夢的愛喪洞中。
江湖卻只是隱身，從未消失。10年之後，一部《劍雨》接上了楊紫瓊的武俠世界。同樣是江湖和朝堂的角力，同樣在武俠世界中試圖處理愛恨和情義，我們可以勉強把《劍雨》視作對《臥虎藏龍》武俠世界的復刻和武俠精神的旁逸。
《臥虎藏龍》開端於一代大俠李慕白想要退隱江湖；《劍雨》則講述了殺手細雨為避追殺，易容換面，隱身於市井，過起普通人日子的故事。
“劍”是江湖，“雨”是生活。想要做到隱身，必須壓抑殺心，於屋簷下聽風雨，淡看從前江湖路。
《劍雨》是為楊紫瓊量身打造的。
兩部電影，核心都是一個“隱”字。
和俞秀蓮不同的是，楊紫瓊此次飾演的細雨/曾靜，面對的不再是情與義的掙扎，而是救贖這一主題。
李慕白纏著玉嬌龍，名義上是要收她為徒，實則卻為私慾；和尚陸竹追逐細雨三個月，是為度化，等到禪機一到，便棄自己的命，勸細雨放下手中那把劍，離開腳下那條殺戮之道。
徹底的度化則來自於愛。曾經揹負血海深仇之人選擇原諒，才算得到最終救贖。影片最後，曾靜問阿生：“你有沒有真心對過我？”這是在確認，從前代表著愛情和生活的細雨，是否真是個幻夢。
“萬萬不可能，我對你全部都是虛情假意。”江阿生雖然一口否認，但心底早已愛意橫生。反觀《臥虎藏龍》中的李慕白，明明早已心亂，也要在臨死之際，用最後一口氣對俞秀蓮說“我一直深愛著你”，他給了俞秀蓮一份無法確認的愛情夢。他人亦無法說明，這是狠心，還是不忍。
李慕白願為俞秀蓮化身孤魂，江阿生願為曾靜化身石橋。/《劍雨》
《臥虎藏龍》作頭，《劍雨》作尾，若是這份江湖夢了結於此，也算是有始有終。然而江湖中人從來都是身不由己，2016年，楊紫瓊於《臥虎藏龍：青冥寶劍》中再度出演俞秀蓮一角。
接受媒體採訪時，她解釋稱：“大俠就是這樣，永遠不可能退休，江湖需要你，就得回來救你的江湖。”“之前她有太多的責任感，要照顧家人，照顧鏢局，不像李慕白可以做一個自由的大俠，而這一次俞秀蓮變得成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為了江湖要做什麼，我希望她能再次獲得愛情。”
這是俞秀蓮，也是演員楊紫瓊的本心。
02
“打女”楊紫瓊，一直在江湖
章子怡在談及《藝伎回憶錄》中三個女人的角色特質時，曾說“鞏俐是火，楊紫瓊是石，我是水”。這話說得真對。楊紫瓊闖進娛樂圈，正如燧石遇上閃電，剎那間迸裂出火與光。
痴情、優雅、霸道。/《藝伎回憶錄》
出生於馬來西亞一個富裕家庭，從小喜歡各種運動，4歲開始學習芭蕾舞，15歲隻身赴英國皇家舞蹈學院，攻讀戲劇舞蹈學位，1983年，學成回國的楊紫瓊在母親的支援下參加馬來西亞小姐的選美，榮獲“馬來西亞小姐”稱號，同年代表馬來西亞參選世界小姐。
楊紫瓊與香港演藝圈由此結緣。此行她因緣際會般認識了香港代表張曼玉，更重要的是，香港工商鉅子潘迪生看中了她，力邀她到香港，與當時家喻戶曉的周潤發合拍廣告，並簽約德寶影業公司，從此闖入香港影視圈。
因為戲份不多，楊紫瓊的處女作《貓頭鷹與小飛象》沒有掀起多大波瀾，卻因為多年的舞蹈功底，被老闆發現她有武打方面的潛力，於是專門送她去洪家班學習了半年拳腳功夫，每天踢腿、練拳、打沙包，練成了一套凌厲、飄逸的腿法。
1985年，電影《皇家師姐》公映，楊紫瓊和世界空手道冠軍羅芙洛在其中扮演兩位女警察，與犯罪集團鬥智鬥勇，從頭打到尾。
幾乎在一夜之間，香港媒體不約而同地將這位選美出身的電影新秀稱為“香港一號武打女星”。
兩位優秀的女性，在這部電影中相遇。/《皇家師姐》
當然，她能夠這麼快出頭，和當時香港“打女”青黃不接有關。前輩鄭佩佩在1971年拍完《鍾馗娘子》後就選擇“退出武林”，赴美結婚；同期的徐楓和上官靈鳳也相繼轉為幕後、息影。
程靈素曾這麼形容當時大多數女明星與娛樂圈的關係：“總是一見鍾情，毫不遲疑立刻投奔利海；蜜月時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時日漸久，相看兩厭。有時是彼此拋棄，尋找更契合面孔。有時是彼此適應，如任何一對怨偶，度過久長時日。”
彼時的楊紫瓊亦不能免俗。1988年，她與自己的伯樂潘迪生結婚，但因兩人性格原因，這段婚姻只維持了3年。
1992年，她出演成龍主演電影《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憑藉這部電影，楊紫瓊一舉成為亞洲最具知名度和片酬最高的女影星。受香港電影黃金時期的餘暉照映，之後她相繼拍攝了《武俠七公主》《東方三俠》《詠春》等動作片，名揚國際。
順勢打入好萊塢成為理所當然的事。1997年，楊紫瓊出演《007之明日帝國》，成為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亞裔“邦女郎”。更具歷史性意義的是，在“007系列”電影中，她所飾演的中國女特工是唯一能與詹姆士·邦德比肩的女主，打破了好萊塢電影長久以來女性角色美麗但無用、只能被男人看、等待男主拯救的刻板形象。
楊紫瓊打破了此前好萊塢電影的性別分工。/《007之明日帝國》
楊紫瓊在好萊塢披荊斬棘之路由此開啟。多年之後，我們回看那部1993年上映的《東方三俠》，或許會唏噓感慨三位主角的境遇差別。梅豔芳在香港電影業最黑暗的那年香消玉殞，張曼玉早早拿下歐洲兩大國際電影節（柏林和戛納）最佳女主角桂冠，進入半退隱狀態，不可謂不幸運。
只有楊紫瓊一人，十年如一日地在好萊塢的鬥獸場上苦苦打拼，等待那份屬於自己的劇本。
03
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劇本
《臥虎藏龍》之後，楊紫瓊意氣風發。
2001年，她和當時的男友、寰亞電影前總裁鍾再思合開神話電影公司，主演並監製《天脈傳奇》，並請來《臥虎藏龍》的攝影師鮑德熹擔任導演。
“我的夢想是帶領中國的電影工作者，向全世界進軍，使中國電影可以更有力地跟好萊塢抗衡！”我們可以從她當時對媒體說的話中，感受到她飽滿的“阻擊好萊塢”的自信。
然而，這部耗資1。5億，前後製作耗時兩年的動作片，卻沒有收到預期的市場反饋。此後，神話電影公司製作的動作片《飛鷹》也遇冷。楊紫瓊的“功夫王朝”，還沒建立就已落幕。
重回好萊塢也成為一件難事。此前，對於華裔女演員，好萊塢從未表現出過多的慷慨與善意。主流的北美觀眾對於東方文化仍有很重的防備和牴觸情緒，每一個試圖闖蕩好萊塢的華裔演員都必須蹚過一條看不見的流沙河。
張曼玉憑藉《清潔》獲得第57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項。
張曼玉透過塑造現實主義小人物在西方電影市場撕開一條縫隙，然而這條縫隙也只能容許一人通行，其他華裔女演員，比如陳沖、鄔君梅、白靈、章子怡……就沒她那麼幸運了。縱觀那些年好萊塢給到她們手裡的角色，要麼戲份稀少，要麼形象扁平化、缺乏力量。楊紫瓊憑藉一身真功夫躋身好萊塢，但也躲不過被邊緣化的命運
但她又是不同的。一方面，她不屬於梅豔芳、張曼玉那樣公認的演技派演員，另一方面，她又不滿足於僅僅做一個武打女星。一種圓融渾厚的力量和氣質逐漸匯聚在她身上。
回看《臥虎藏龍》《劍雨》《藝伎回憶錄》《摘金奇緣》……我們會驚訝地發現，楊紫瓊演技之剋制、通達。
《摘金奇緣》中，她飾演華裔男主角的傳統母親，在這部充斥著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對抗的好萊塢商業電影中，楊紫瓊作為東方傳統文化的守門人，輸出了最穩定的演技。
和兒子女友打麻將博弈的那場戲，當女友說兒子決意離開家庭、離開她這個母親時，楊紫瓊臉色一冷，隨即眉眼低垂，假裝不在意；當得知女友已經拒絕兒子之後，她立即鬆開肩膀，鬆了一口氣。
未發一言，觀眾卻能從她的細微動作中感受到氣息在整個空間的流動。怪不得導演朱浩偉將她與梅麗爾·斯特里普列為同一水平。
楊紫瓊的氣場撐起了《摘金奇緣》。
《臥虎藏龍》在戛納展映時，一位外國作家看完後對李安說：“她一出場，望著李慕白，那一個眼神、表情，就道盡她為他壓抑了多久。”也是同樣的道理。
影片結尾，俞、李二人生死訣別，俞秀蓮抱著李慕白的屍身，臉部肌肉顫抖，帶動脖頸上的血脈賁張，鼻翼翕動，吞聲飲泣。
拍攝時，李安拍片的苦水也被楊紫瓊攪動，在鏡頭後面跟著掉淚，“她那個哭不是假哭，是真的肝腸寸斷。我看演員多年，他們幹什麼，真、假，我都清楚。我曉得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蓮的委屈，而是她自己有多麼辛酸！……我可以體會楊紫瓊的感受，她的事業、人生走到什麼地步。身為演員，當她忍不住真情流露、坦然地暴露在你面前，完全不設防，這種全然的信賴，十分可貴。”
俞、李二人互訴衷腸。/《臥虎藏龍》
也只有看到這個場面，我才明白為什麼李安說“放眼天下，俞秀蓮的角色也只有一個楊紫瓊，再沒別人。不管從電影工業、商業、年紀、素質來說，就是她”。
從江湖武林到多重宇宙，楊紫瓊的這段旅程，都與俞秀蓮有關。又好似全憑一口氣硬撐著。22年前，楊紫瓊作為演員的辛酸、委屈、焦慮，透過這位俠女釋放出來；22年後，60歲的楊紫瓊再次找到屬於自己的釋放點，用這口硬撐著的氣，踢爆全宇宙。
參考文章：
［1］《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 張靚蓓（編著）
［2］《刀與星辰：徐皓峰影評集》| 徐皓峰
［3］《和李安一起午餐》| 雷曉宇
［4］《情懷已死》| 程靈素
［5］《神話影藝的“紫瓊皇朝”》| 瑛子
［6］《中國電影明星的海外角色塑造（1990—2018）》| 丁磊
［7］《銀幕“打女”：會功夫才叫漂亮》| 國家人文歷史
［8］《粉紅金剛楊紫瓊》| 李亮
［9］《從“馬來西亞”小姐到“邦德女郎”——記香港“動作皇后”楊紫瓊》
［10］《楊紫瓊：國際武打女星的劍影與柔腸》| 媛媛
［11］《楊紫瓊：退不出的江湖》| 王妍如
［12］《“三個女人一齣戲”：中的女人們》| 張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