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提及魚玄機，人們就會想到她的“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就會想到她與溫庭筠才高八斗的純情，就會想到她與狀元郎李億欲說還休的纏綿，就會想到她滿腔怨恨打綠翹，就會想到那位京兆尹用重典斬紅顏……總之，圍繞魚玄機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可以寫出綿綿不絕而又動人心魄的故事。否則，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也不會豪擲八百大洋，購買薄薄十二頁的《唐女郎魚玄機詩》；否則，嗜書如命的藏書家朱承爵也不會“嘗以愛妾換宋版”；否則，巾幗英雄秋瑾也不會放下身段，緊步道姑詩韻，留下絕無僅有的千古詩話。
宋刻本《唐女郎魚玄機詩》卷首頁
一
魚玄機（約844-868），字幼薇，一字蕙蘭，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其父飽讀詩書，但屢試不中，便將希望寄託在魚幼薇的身上。魚幼薇天姿聰穎，七歲能作詩，十歲遠近聞名；這個詩童的聲名，竟然還傳到了溫庭筠的耳中。於是，與魚幼薇的成長息息相關的第一個“溫”姓聞人進入了她的生活。
溫庭筠是花間詞派領袖，他才思敏捷，詩作辭藻華麗、濃豔精緻，在晚唐時與李商隱齊名，史稱“溫李”。溫庭筠想考一考魚幼薇，便即席命題。當魚幼薇遞上自己的詩作，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平仄音韻抑或是詩情意境，溫庭筠皆認為屬上乘——這是一個難得的可造之才！溫庭筠對魚幼薇悉心栽培，不但不收取學費，還對她困頓的家庭生活予以資助。兩人相處的時間一長，正值豆蔻年華的魚幼薇朦朦朧朧地愛上了大她幾十歲的老師。溫庭筠有所覺察之後，決定“抽刀斷水”——遠走他鄉的同時，他又把魚幼薇介紹給狀元郎李億。當時李億已有正室，魚幼薇只能以側室侍席，儘管如此，李億的妻子裴氏仍不能容忍。萬般無奈，李億隻得將魚幼薇寄養在咸宜觀中，並答應三年後來接她。
從此，魚幼薇改名魚玄機，開始了與青燈作伴的生活。魚玄機將一腔相思、滿腹愁情盡付詩文，期望李億能早日到來。然而苦苦等待的三年之約，換來的是杳無音訊，魚玄機終於明白自己又被拋棄了。
魚玄機在咸宜觀外張貼了“魚玄機詩文候教”，早聞魚玄機美貌的風流才子、文人雅士紛紛前往咸宜觀與魚玄機品茗論道、詩酒助興。其實這種遣情的生活，並不是魚玄機真正想要的，她的情緒因此起起伏伏，狀態極不穩定。一次，魚玄機將無名怒火撒向婢女綠翹，用鞭條猛烈抽打她，她越反抗，魚玄機打得越厲害，還邊打邊罵……魚玄機下手過重，致使綠翹一命嗚呼！
冥冥之中，與魚玄機一生息息相關的第二個“溫”姓要人出現。依照《唐律》，魚玄機失手打死下人，判一年刑期就可結案，但京兆尹溫璋是酷吏，他決定判處魚玄機腰斬。眾人雖掬同情淚，卻也無濟於事。這成了歷史上一樁不斷被提及的疑案，使魚玄機以另一種方式揚名。
溫庭筠與溫璋是赫赫有名的溫氏後人，其祖上是“一門三公”的溫彥宏、溫彥博、溫彥將，三人的官職分別是吏部尚書、中書令、中書侍郎，乃名副其實的名門望族。柔弱的平民魚玄機遭遇“二溫”，前一個伴著美好又痛苦的回憶，後一個徑直送她下地獄，如此遭際，豈非命運使然？
二
真正讓魚玄機揚名立萬的，是南宋出版家陳起。陳起，字宗之，號芸居，杭州人，生卒年不詳。陳起學富五車，頭腦活絡，既有學者眼光，又具商人嗅覺，他敏捷地捕捉到了魚玄機詩作的價值。不過經歷戰火洗禮，魚玄機的詩作已然散佚，儘管廣泛蒐集，只找到四十九首，他便將蒐集到的詩作結集，在其陳宅書籍鋪付梓。陳起不但工詩善吟，還是一個“標題黨”，他將書名別有意味地取為“唐女郎魚玄機詩”，把對魚玄機的賞識和同情寄寓其中，與此同時使魚玄機從道德、文才上升華到非常正統的境界。作品、作者、版式、做工相疊加，其效應前無古人、後啟來者，《唐女郎魚玄機詩》成為集文學、印刷、題跋、鑑賞於一身的傳遞有序的珍貴文物，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獨特且無法複製的一筆。
魚玄機流傳下來的詩作實有五十首。不知是何原因，陳起竟然未將北宋《文苑英華》中魚玄機的《折楊柳》收錄進去，或許他還遺漏了其他的詩作。《唐才子傳》對魚玄機如是評述：“玄機，長安人，女道士也。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情致繁縟……時京師諸宮宇女郎，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遣，玄機傑出，多見酬酢雲。”即使身處豔麗多彩的星河，魚玄機還是從同儕中脫穎而出，可見詩評家對魚玄機詩才、詩作的欣賞。
按照魚玄機研究專家張波的觀點，魚玄機的詩作可分為三類：一是進入咸宜觀之前寫給愛人李億的詩作，真摯流暢，藝術水準高，但略顯稚拙；二是進入咸宜觀之後所寫的詩作，反映了其既為女道所約，又想放縱的矛盾心態，複雜的情感充溢在字裡行間；三是抒懷之作，這多是一種內心獨白，時而自怨自艾，時而自矜自負，時而託物言志。
以上的分類，應當說很有見地；但若進一步細化，或許也不盡然，魚玄機的詩作中還有陽剛的一面。
三
相較於魚玄機的其他詩作，《浣紗廟》顯得頗為另類，應屬詠史之作。全詩如下：
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
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
范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
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
《唐女郎魚玄機詩》之《浣紗廟》
浣紗廟又稱浣紗祠、西施殿、西子祠，坐落在今浙江省諸暨市城南，是紀念西施的古老建築物，相傳從漢代就有了。浣紗廟與苧蘿山、苧蘿村、浣紗江、浣紗石、西施灘等共同構成“西施故里”的核心區域，魚玄機的《浣紗廟》就以此為具象，用詩化的語言濃縮了這段反敗為勝的春秋風雲。
在魚玄機之前，關於西施的史事，多反映在《越絕書》《吳越春秋》《會稽記》《輿地志》《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十道志》等史策地誌中。至於魚玄機之前的詩人，他們所寫的關於西施的詩作可謂車載斗量，但著墨浣紗廟、西施殿的尚不多見，現只看到李商隱的“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魚玄機的《浣紗廟》中有眾多元素值得注意。詩中涉及的地理座標有“浣紗廟”“諸暨”“長江畔”“苧蘿山”等，其中的“長江”指浣江，即浦陽江，因其西側有一座蜿蜒起伏的“長山”，故名；後來此山封給了范蠡，又名陶朱山，今人依然這樣稱呼。“長江畔”指西施故里之所在。詩中涉及的人物有越國大臣范蠡、吳國大夫伍子胥和“當事者”浣紗神女西施，後人把西施稱為“浣紗神女”，這是出處之一。
《浣紗廟》對古典的運用既不著痕跡，又呼之欲出。“吳越相謀”指吳、越兩國互相攻伐，范蠡功成身退，成仁；伍子胥耿耿直諫，賜死。這在《越絕書》《吳越春秋》中頻頻出現，也在民間廣為傳頌。由“一雙笑靨”“十萬精兵”“空有青山”的文學意象可知，魚玄機應讀過白居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所以筆下才會流出“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的圖景。如果說楊貴妃憑藉“回眸一笑”擊敗“六宮粉黛”，那麼西施的“一雙笑靨”就使“十萬精兵”倒戈棄甲，無邊的威力都在眼波流轉、盈盈淺淺的剎那間。
在《浣紗廟》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白居易“分無佳麗敵西施”、李白“別有浣紗吳女郎”、韋應物“西施且一笑，眾女安得妍”的影子，亦可以覺察出魚玄機與皎然“嬋娟西子傾國容，化作寒陵一堆土”的共鳴。那麼在魚玄機之後的唐代詩人，對西施的故事又是怎麼看的呢？陸龜蒙認為，“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羅隱則直抒胸臆：“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不難想見，在詠史敘事、品評人物上，《浣紗廟》是一首承上啟下、別開生面之作。
《浣紗廟》中還蘊含著魚玄機的蒼涼獨白。尾聯“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是魚玄機內心的真情散發，從西施的結局中，她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什麼……天地與心境皆空，連紀念的廟宇也傾覆一空，唯有苧蘿青山在，復見江水浩浩流。
唐代湧現出不少詠史詩、詠懷詩，但多為男詩人所作。若論女詩人寫的得心應手、渾然天成、兼具文學魅力與史料價值的詩作，實在是罕見。不知魚玄機是否得到了擅長以史事入詩的溫庭筠的啟發和引導？
四
魚玄機胸懷萬卷詩才，但因為是女性，這些詩作只能在江湖流傳；她更不能進入考場與他人一較高下，難居廟堂之高。對此，生不逢時的魚玄機在詩作中多有坦露，如“恐向瑤池曾作女，謫來塵世未為男。文姬有貌終堪比，西子無言我更慚”，再如“雲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一個著“羅衣”的女性，只能“舉頭空羨”那些金榜題名者，真恨自己不是男兒身！
有唐一代，女詩人層出不窮，《唐才子傳》中專門為二十多位女詩人闢出一個章節。作者辛文房將李冶、魚玄機、薛濤列為“第一梯隊”：“李季蘭、魚玄機皆躍出方外，修清淨之教……薛濤流落歌舞，以靈慧獲名當時。”他還對三人作詩的功力進行了一番比較，認為李冶與魚玄機不分伯仲，薛濤略遜一籌。辛文房的評述，對後世治唐詩者似有較大影響。
《全唐詩》第八○四卷為魚玄機的專卷，並雲：魚玄機，“長安裡家女，喜讀書，有才思。補闕李億納為妾。愛衰，遂從冠帔於咸宜觀”。《全唐詩》收錄了幾百首女詩人的詩作，其中收錄詩作數量最多的是李冶、魚玄機、薛濤三家。還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載入文學史冊的女性多集美貌、才智於一身，如卓文君當壚賣酒、謝道韞詠絮成詩、魚玄機“色既傾國，思乃入神”。文人雅士對顧盼生輝、傾國傾城的美姬，無不津津樂道。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終究是紅顏易老、青春易逝，還應留下些東西讓生命永恆。魚玄機的美麗實在短暫，其慘死的結局實在酷烈，這些境遇令後人扼腕嘆息！不過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其人雖已遠去，但千載脈脈有餘情——中國歷史上還真沒有哪位女詩人能像魚玄機這樣獲得後世的追捧，從而千古流芳。
（原標題：魚玄機和《浣紗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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