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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們都是無根的苔蘚,生活在城市最陰暗的角落

你說,我們都是無根的苔蘚,生活在城市最陰暗的角落

苔蘚(終章)

兩天前,收到了徐慶國兩包好煙的老周忍不住打趣,在徐慶國經過門口的那幾道減速帶時,上前幫他猛推了一下車子。

那一天,徐慶國特意給下晚自習回家的徐凱加了一道肉菜。

然而,令徐慶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吃夜宵的時候,徐凱居然漫不經心地對他說:“爸,我跟蔡新陽分手了。”

“怎麼了?是她嫌棄爸爸了吧,都怪我不好……”

“不是啦爸,是我提出分手的。”

“為什麼呀?”徐慶國不解地問道。

“我現在還在上大二,學業為重。”徐凱低頭吃著飯,順手把電視的音量調大了些。

“說實話!”

徐慶國對這個兒子還是瞭解的,他撒謊的時候手上的小動作特別多。

見徐慶國認了真,徐凱索性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今天你不是跟她握手了嗎?”

“對呀。”徐慶國點了點頭。

“跟您握手後,她居然抽了一張溼巾,使勁地擦手……”

徐慶國不再說話,看他面色沉重,徐凱又主動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了徐慶國的飯碗裡,故作輕鬆地安慰道:“我不怪你啊爸,您說的對,蔡新陽那樣的女孩不適合我的。每個人這一輩子要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是早就已經註定了的,就像你跟任姨……”

說到這裡,徐凱想到什麼似的連忙收了聲,轉移話題道:“反正,我跟她是不合適的。”

“唔……”

徐慶國沉吟著,不再說話,他覺得徐凱跟蔡新陽分手也好,兩個人的確不是同路人。

“爸?”徐凱又道。

“怎麼了?”

“我這幾天想過了,咱們手上還有幾萬塊錢,

公司

裡還有不少施工裝置能賣些錢,再把

公司

的房子降價轉租出去,差不多能湊十多萬塊錢。前幾天,我瞞著你把租賃資訊和

二手

裝置資訊發到了網上,有好幾個人感興趣呢,就是價格出得有點低。不過,

公司

的房子是有期限的,越拖時間越短,價格越低。”

“你想幹什麼?”

徐慶國一下子緊張起來,那些家底是他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他突然明白前幾天徐凱為什麼問他要

公司

的鑰匙了,那一天,他騙徐慶國說蔡新陽她們班有個大型舞蹈要排練,學校的排練室不夠用,要借新天

公司

的空場地一用。

“我是想說,咱們就把老家的房子賣給徐啟明吧,聽說那邊很快就要拆遷了,拆遷費也在漲,我敢確定,徐啟明的心理價位是20萬,有了這20萬,加起來,就能夠還給老鄭了!”

徐凱轉頭看向了徐慶國,臉上寫滿了期待。

許久,眉頭緊皺的徐慶國才開口緩緩道:“那樣我們真就什麼也沒有了,再說了,老房是咱們的根,賣了就真的沒有家了。”

“家,家是什麼呀,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才叫家,沒有人,頂多叫房子!”

徐凱關掉了電視,抬頭看著任萍家的老房子:“我想,就算你一無所有,任姨也不會把你趕出去的。”

“……”

徐慶國還在沉思著,徐凱忍不住又說道:“老家的房子一直說要拆遷,但具體什麼時候拆誰也說不準,你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姨在老鄭家過年吧?”

徐慶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許久,才吐了出來,轉頭緊緊地盯著徐凱的雙眼,道:“如果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你真不怪爸爸?”

“那房子本來就是你的,我有什麼權力……”

說到急切處,徐凱險些沒把不是徐慶國親生的這件事情說出來。

“爸……以前是我錯了……任姨是個好女人!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我們把房子賣了,再也不回福山鎮了,以後你就安心地跟任姨一起過日子,他們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我畢業後也留在寧川,跟你一起重新把新天

公司

開起來!讓我大姨她們看看,沒有了她們,我們一樣能過好!”

望著篤定決絕的兒子,一股暖意自徐慶國的心中升騰開來。

他端起面前徐凱沾滿的酒杯,咕咚一聲一飲而盡。

從百貨店裡搬回來的那盆苔蘚,放在了繪著竹葉兒的老舊淡綠色暖氣片上,因了徐慶國的悉心打理,如今已經鬱鬱蔥蔥。

……

2018年1月24日,陰曆臘八節。

這一天,徐慶國以低廉的價格賣掉了新天

公司

二手

裝置,與賣掉老房的十九萬五,和轉

租房

子的費用,以及全部存款加起來,湊夠了三十萬,存進了任萍交給自己的那張銀行卡里。

徐慶國仔仔細細地算過,除了這些錢,他銀行卡里只剩下

7604

69元。

好在,比當初自己來寧川時還多了

1400塊。

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和徐國明在

33層樓頂時的情形,當時,他下定了決心,大不了一切從頭再來。

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他輸掉了老房子,輸掉了唯一的退路。

自此以後,一家人只能手牽著手,勇往直前。

他都想好了,等把任萍贖回來後,便把百貨店交給她,自己重抄就業。他還有把子力氣,而且開

公司

的時候也培養了些人脈,相信路子應該比當初好走些。

這一天,徐凱生拉硬拽地將徐慶國拉到了寧大北門商業街一家

裝修

時尚的美髮店,自掏腰包

35塊錢,為徐慶國做了一個髮型。然後,他打了一輛車,和徐慶國一起,去到了老鄭所在的

別墅

區。

“喲,原來是徐總大駕光臨啊,是來看你表妹了嗎?對哦,任萍既然是你表妹,我是不是也得改口叫你一聲表哥啊!”

前來開院門的老鄭依舊油頭粉面,臉上的笑容已經磨練到看不出是真情還是假意。

在他的背後,穿著一件淡紫色毛衫的任萍也已經走出了房門口,看見是徐慶國父子倆,愣在了原地。

“走開!我們是來接任姨的。”

還沒等徐慶國開口,徐凱已經將攔在門口的老鄭撞了一個趔趄,徑直朝著院內走去。他想起了老鄭在飯店包間裡摟著任萍唱歌的情形,厭惡之感油然而生。

“任姨,我和我爸來接您回去,以前是我錯了,對不起!”

“我們把錢帶來了,還給姓鄭的!”

一句“任姨”早已把任萍叫得淚流滿面,過往的種種也似乎隨之一筆勾銷,煙消雲散。

……

徐慶國永遠記得那天他將銀行卡放在老鄭家的大理石桌子上,拉著任萍離開小

別墅

時的情形。那時候,天空零零星星飄起了小雪,落在了院子裡的短箭竹上,他就那樣緊緊地握著任萍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鄭氣急敗壞地聲音從背後傳來:“好你個任萍啊,怪不得遲遲不願去跟我領證,我就知道你在等他!”

而被徐慶國握在掌心裡的任萍卻一直笑一直笑,跟在身後陪跑的徐凱,還懂事地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拍了拍爸爸的

肩膀

,遞到他的手中,示意他給僅僅穿了一件毛衫的任萍披上。

那一天,徐慶國不再心疼兒子,沒有拒絕徐凱的好意。

那一天,得了重感冒的徐凱喝了一碗很燙很辣的薑湯,薑湯是任萍親自熬的。他覺得,早在第一次見面時,自己就該嚐嚐任姨的手藝的。

……

“慶國啊?”

躺在

床上

的任萍壓低了聲音,唯恐打擾到睡在隔壁房裡的徐凱。

“嗯?”

徐慶國應了一聲,如今,任萍又重回到自己的懷抱,他才覺得踏實了,心安了。

床發出一陣咯吱聲,任萍側身,緩緩地把嘴巴貼到了徐慶國的耳邊,聲音又比方才小了許多:“告訴你一個秘密喲,其實,老鄭那方面不行的,這也是他年輕時一直沒結婚、沒有孩子的原因。”

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寒風吹起玉蘭花的樹梢,打在窗戶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徐慶國忍不住將任萍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慶國啊,咱們明天去領證吧?”

“為什麼那麼著急啊?”

“這都臘月了,我爸過生日的時候,我答應他今年結婚的,這是他的心願!”

“……”

“我的意思是,咱倆領了症,拿著結婚證去看他,也好讓老人家放心。”

“嗯……”徐慶國故作深沉地遲疑著:“我考慮考慮吧!”

“考慮個屁啊!”

任萍被她逗急了,反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聲音也大了起來,又想到什麼似的,連忙收了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深夜

裡,藉著雪後清冷的月光,兩個人相視咯咯地笑了起來。

2018年2月14日,農曆臘月二十九。

玉蘭巷中,大部分在這裡

租房

的民工都趕回老家過年了。

任萍家的老房子裡卻熱鬧異常,任小菲也被請來過年了。這是徐凱的提議,他們打算臘月二十九提前過年,明天,再一起去任小菲不方便走動的姥爺家,陪兩位老人一起守歲。

廚房裡,徐慶國正在幫忙揉麵,繫著圍裙的任萍準備了一大盆香噴噴的餃子餡。

任小菲正在門口貼對聯,紅彤彤地對聯上寫的是——一帆風順吉星到,萬事如意步步高。

任小菲的個子還沒發育完全,踩著小凳子貼橫幅的時候,凳子晃了一下,眼尖的徐慶國連忙跑過來把她扶穩,抓了她一袖子麵粉。

徐慶國抬頭望了望天空裡紛紛揚揚飄下的雪花,怪怨道:“徐凱呢,他個子高,怎麼不幫你貼對聯!”

“小凱哥出去買東西了!”

“這孩子,雪那麼大去買什麼?年貨我和

你媽

早就備齊了!”

徐慶國不知道的是,他扶著任小菲貼對聯的時候,徐凱正踩著已經沒到腳踝的積雪,咯吱咯吱地向著玉蘭巷走來。他的懷裡藏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雖然已是年底,卻恰逢西方的情人節,有很多花店開門,想要買到玫瑰並不難,只是價格比往常貴了好幾倍。

“去哪了你!”

看到兒子沿著樓梯走上來,徐慶國沒好氣地吼了一句。

羽絨服鼓鼓囊囊的徐凱卻不理他,在門口跺了幾下腳,抖落身上的雪花後,徑直朝著廚房走去。直到走進了廚房,才小心翼翼地把藏在衣服裡,生怕凍壞了的玫瑰花拿出來,舉到任萍面前後,笑著說道:“任姨,這是我爸讓我幫你去買的玫瑰花!”

聽到了對話的任小菲已經跑了進來,一把搶過徐凱手中的花束,連連讚歎著“好漂亮哦,徐伯伯還挺浪漫的”,然後雙臂一伸舉到了任萍面前。

“哎呀,浪費這錢幹什麼?”

任萍雖然嘴上埋怨著,雙手卻早已在圍裙上擦了又擦。

那一天,徐凱和任小菲在玉蘭巷裡放了煙花,絢爛的火花迎空綻放,映亮了巷子裡一座座被大雪掩蓋的房屋,映亮了放在視窗暖氣片上的苔蘚,映亮了站在露臺上的徐慶國和任萍的眉眼。

嘭,嘭,嘭。

高升

起的煙花一次次炸響,火樹銀花照進了寧大南門門衛老周渾濁的眸子裡。今年,輪到他留校值班,不能回家過年,如今看到有人放煙花,心裡更加不是個滋味。

“唉,過年嘍!”

他嘆息著,縮著脖子走進了門樓,拿起了放在步話機旁邊的老年

手機

,撥通了老伴的

電話

福山鎮,帶著第二任妻子回家過年的徐泰東此刻並不好過。

他那潑辣的前妻,兩個孩子的生母,此刻正堵在老家門口,席地而坐在泥濘的大雪裡,用菜刀砍著擀麵杖,大罵他是個負心漢。

院門口,稀稀拉拉地圍了七八個鄉親,都在小聲議論著徐泰東的過往,覺得糟糠之妻的確不該棄。

“50萬,再給我50萬,以後我再也不來找你了,就當我沒給你生養兩個兒子!”

屋子內,徐泰東把電視的音量調到了最大,卻還是遮不住前妻的罵聲。

徐泰東萬般無奈,只得撥通了泰東

公司

財務的

電話

:“喂,小周嗎,你抽空回

公司

一趟,往我卡上撥

50萬,帳明天開春我回去再消……”

越過一道低矮的佈滿積雪的山樑,徐泰東所在的隔壁村,初中物理老師王懷渝正在醃製學校剛剛分發的火腿,那是上高中的女兒寒假開學後要帶到學校裡去吃的家常菜。

屋子裡的煤球爐燒得很旺,他那酒瓶底一樣的眼鏡上結滿了一層霧氣。用衣角擦著眼鏡的他,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兒子。

這是徐凱接回任萍那天,主動跟徐慶國約好的,以後,他的身世,誰也不許再提。彼時,徐凱臉上的決絕堅定,像極了當年的曹紅玉。

梁安生的

別墅

裡,大兒子回家過年了,在外留洋了幾年的兒子,總是在他面前時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這一點讓他很是受用。

他覺得在他的努力打拼下,梁家人終於是向上邁了一個階級。

他這一代,如果與貧窮落後的福山鎮還有些聯絡的話,到了兒子這一代,已經是完全兩類人了。

曾幾何時,他跟徐慶國一樣,也是苔蘚般的存在。

“老梁啊,你說我要不要給徐凱打個

電話

?聽說他們已經還上賠徐國明家的錢了。”

磕著瓜子的曹紅霞試探著,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打什麼打?我早就跟你說過,那樣的親戚還是少來往的好!”

“唔……”

握著

手機

的曹紅霞遲疑著,最終還是把

電話

撥給了沈伍月:“伍月啊,聽說你孩子今年不回家過年,你一個人多孤單啊,要不來我家一起過得了?”

“……”

“放心啦放心啦,大姐再也不提那個徐慶國了,徐慶國那種人怎麼能配得上咱們伍月呢。”

安樂街上,穿著一件破敗不堪的舊軍大衣的陳序民已經窩在萍萍店斜對面的

ATM取款廳裡躲了好久的雪。

他不相信任萍真的不再做了,總覺得那是任萍對他使的一個計策,給他

製造

已經關張的假象,在他相信了之後,重新開張。要不然,那間房子為什麼遲遲沒能租出去。

他已經連續一週沒有吃頓飽飯了,他已經下定決心,如果今天任萍還不出現,他便去任小菲的姥姥家找她,到時候看她給不給錢。

吱呀一聲,取款廳裡的門被推開了。

一位戴著老花鏡的老翁捏著一張銀行卡走了進來,在眯眼對著

ATM機審視了一番,也沒搞懂怎麼用後。只得來求助於縮在牆角的陳序民。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兒子在外地,不能回來過年了,給我打了些錢在這張卡上,讓我自己取,我年紀大了,不會取,你能幫我一下嗎?”

看著蹣跚不便,眼神不好的老者,陳序民眼珠子提溜一轉,連忙起身,用衣袖蹭了下鼻涕,從老者手中接過了那張卡。

那一次,在利用老者說出的密碼查看了餘額後,陳序民取了

3000塊錢撒腿就跑。

卡里一共有五千,他留了兩千給老者,這是他作為流氓的底線。

結果,兩個小時後,他縮在一家並未因過年而關門歇業的蘭州拉麵館吃麵時,被兩名

警察

將那張髒兮兮的大臉按進了麵湯裡。

他被戴上手銬出門時,還對著玻璃門中映出的自己傻笑:“呵呵,年夜飯有著落嘍!”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地下著,寧川城內,縱橫交錯的馬路上,

酥軟

的雪層之下是堅硬的柏油路。

馬路的對面,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正在悄悄改變著這座城市的模樣。

有些大樓未完工的工地上,被積雪掩蓋的凍土裡,有不知名的種子和根莖會在春天到來時萌發。如果給予足夠的時間、土壤、水分,有些會長成花樹,有些會生成野草。它們的基因不同,姿態不同,卻最終都逃不過被轟隆隆的機器連根拔起的命運。

潮溼

的老巷角落裡,那些被大雪掩蓋的苔蘚,正以靜默的姿態,等待著開春後的一聲驚雷,等待著驚蟄,等待著醒來。

下一個春天,它們將緊緊抱成一團,努力蒼翠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它們悄無聲息,它們默默無聞,它們沒有根基,卻從不敢辜負春天的慷慨,從不敢忘記再渺小的生命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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