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裡的老屋味道

作者 | 賈炳宏

說起老屋，心中總有一絲遺憾，遺憾在一堆舊照片中，居然沒有一張它的影像。老屋是祖母和伯父叔父共同的家，我童年的大半時光是在老屋的院子裡度過的。

老屋是排土坯房，它的牆皮大多剝落，窗欞也慢慢彎曲。三間西屋是老家最有年頭的建築，祖母和四叔一家住。北屋由伯父兩家居住，屋後就是那株古老的酸棗樹。

緊鄰老屋的溝底，是一口老井。快速放桶入井，慢慢提桶出井；一根擔杖，兩桶清泉，挑回家中。屋後是積著厚厚浮塵的碾棚，碾谷、碾豆、碾玉米，吱吱悠悠唱著疲倦的歌；院中一盤石磨，磨面、磨糝、磨豆腐，轉動著每一個沉重的日子。

院子裡一株虯枝盤屈的老石榴樹，也是有年頭的，它的年齡應該比我還大。當年，同在這個院裡，我們先後生根、發芽、成長。它有緩慢向上的年華，我有飛快逝去的青春。

我並不知道老屋建於什麼時候，只知道父親的兄弟全部在老屋裡出生，在那裡長大，然後帶著對老屋的不捨與眷戀，在別處建起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家院。老屋也宛如院旁那棵大榆樹上的鳥窩，在經歷了最初的喧鬧後，隨著鳥兒的長成與飛離，慢慢歸於沉寂。我不知道，一座老屋究竟可以忍受多少次背棄，究竟可以多少次將這些背影接納。但我知道，鳥巢掛在最高的枝頭，就像一句簡潔明瞭的問候，溫暖著回家的路。

我長高了，老屋變小了。我能夠爬到窗臺了，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在烏黑的牆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了，卻一再失去了上老屋的權利——在老屋裡，四嬸不知疲倦地生下了四個妹妹——在生下五妹時，那些拖著長長鼻涕的小屁孩，就被奶奶擋在了老屋的門外。那時，奶奶會把門前掃了又掃，把簷下的柴垛整了又整；把屋裡的水缸蓄得滿滿的，把地上的小板凳擦得乾乾淨淨。她一次次撥開有黑斑的透明五彩門簾，領著一群媳婦出出進進；她久久地坐在佔廚房一半的灶臺前，用力地拉著風箱；她挪著小腳，艱難地用力搬開角落裡鹹菜缸上壓著的石頭。

但老屋依然把我留在了時間深處。那時，我常跑到奶奶住的黑暗的裡屋，晌午和晚上有時就睡在了她那張大木床上。爬上床，到窗邊，四格的陽光是有關夏天的記憶。晨光初露，枝頭滑落的那一滴，是誰近於倦怠的守望？醒來指尖所觸，是木頭粗糙的紋理和微微透明的窗紙，然後一絲光亮灑進來，我就像窗外的向日葵一樣，揚起臉。那時，陽光正好。一伸手，好像就能握住大把的碎金。夏夜，星河耿耿，清風徐徐。大人輕輕地搖著蒲扇，講著代代相傳的故事；孩子們看螢火蟲打著燈籠，尋尋覓覓，忽近忽遠，不知不覺進入沉沉夢鄉。

黃昏，最後一線陽光，被秋風一點點收走。那些炊煙，那些暖色調的足跡，那些響動，在老屋一點點彌散開來。迎風的牆面上，塵土簌簌掉落，都在掖緊細緻入微的溫度。牆根下，一滴陽光的斑點即將耗盡。那人扶住椅背、牆面，顫巍巍地立起身來。撐了大半輩子，到了這一刻，她不會浪費最後一寸箴言般簡潔的光陰。那人，就是奶奶。

冬天的老屋，寒冷而弱不禁風。風依著性子反覆削動它腳下的溝壑，又帶來泥土和草棵補上。北風從高一點的枝葉滑下來時，迎春梅正關緊門窗，為來年守住最後一縷香氣。不遠處南坡的麥子和霜雪相依為命，一層厚厚的秸稈收攏著它們的心跳。屋前水塘的冰面上，陽光正在製造一場真實而又菲薄的光影。等到來春，凝固一季的那個寒噤，就會脆生生地斷裂開來。冬天的風很霸道，很暴力，橫衝直闖，肆無忌憚。破舊的土牆，搖搖欲墜。寒氣中的陽光，則有些慘白，像產婦的臉，疲倦中含著溫馨。此時，屋後的牛棚邊，那頭老牛臥在土牆下，一動不動，咀嚼著冬日的陽光，安逸而安詳。

鄉村的生活是悠緩而單調的。南風一寸寸醒來的時候，那些蜷縮於草根的夢，還在泛泛而談的途中。窗格上，醒來的日頭俯首低行。緘默的瓦楞，一群粉塵欠了欠身子，掙不脫那層貌似淺薄的、光陰的綠苔。一條石板路延伸彎曲，拉得綿長，多麼像意義飽滿的省略號，去向不明。一串或隱或現的腳印，一轉身，即可找出光陰萌發的原點。在這樣的日子裡，如果有一個人牽著我的手，一定是奶奶。如果有一個人在不遠處沉默，那就是父親。

現在，老屋、奶奶和他的男主人們，都走了。走得這樣的倉促，走得這樣的決絕。貧窮如你，痛楚如你。但我依然相信，我的魂魄還會回到你那裡，我不安的靈魂總會找到你。請接納我吧，我稚嫩的腳印已深深的留在那塵跡斑駁的木板上。我的記憶儲櫃裡依然有你的一格，如果你沒有了安身之處，那就請在我浩瀚的夢境中盡情地暢遊，我還想把我的鳥籠掛在你的橫樑上，把燕子的巢安在你的屋簷下。

永恆的老屋，有我的鞦韆，我的搖籃，我的童年……記憶中的老屋已然了無蹤影，當有一天，人類的記憶不再散發著陌上花香，不再追隨簷下燕子的身影，不再聽聞鄰家犬吠的鬧聲，那獨特味道的鄉愁也就遺忘在了代際更迭的縫隙裡。但懷舊如我，敏感如我，多情如我，卻無論飛得多遠，仍固執地將老屋定義為一片深情的家園，只為捕捉老屋門前年年棗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