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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威根碼頭之路1

鵝卵石街道上傳來女工們的木鞋聲。比這還要早的,我猜,是工廠的一聲聲哨響,睡夢中的我從未聽見過。

屋裡總共有我們四人。惡劣的地方,原本不是臥室的屋子被勉強拼湊成臥室。早些年這房子是一幢普通住宅,布魯克斯夫婦買下來,把它改造成牛肚店和寄宿舍。就在那時接收了幾件沒什麼用處的傢俱,主人卻再無力氣把它們挪出去。仍能看出來這裡以前是起居室。玻璃枝形吊燈沉甸甸地垂著,上面積了灰塵,厚得像皮毛。快把整面牆都掩進身後的是一件碩大而醜陋的傢俱,像餐具櫃,也像門廳櫃,周身佈滿雕刻花紋、一個個小抽屜和一條條鏡子,還有滿是陳年泔水桶印兒的褪了色的花哨地毯,兩把座面脹裂的鍍金椅子,幾把老式馬鬃填料的扶手椅,有一把你一坐上去就往下滑。在種種破爛中間塞進四張破床,屋子就變成了一間臥室。

我的床在緊挨門一側的右手角落,另一張床橫在我床尾,抵得很緊。我也不得不蜷著腿睡,一伸直就能踢到床尾人的後腰。他叫萊利先生,一把年紀,是個機械師,在某個礦井“地上”工作。幸運的是他清晨五點就得上工,我才能伸開腿,睡幾個小時踏實覺。對面床是個蘇格蘭礦工,在一次意外中受過傷,得到500鎊賠償。他四十歲,高大英俊,頭髮花白,留著短鬍鬚,更像個准尉副官,而非礦工。他會抽著短菸斗,躺到下午才起床。第四張床租客不定,旅行推銷員、報紙徵訂員、分期付款販子都住過幾晚。這是張雙人床,比其他床好得多。我到這兒的頭一晚睡過,之後被哄騙著挪開了,給另一個租客騰出地方。想必每個新來的頭一晚都睡這裡,可以說床就是個誘餌。每扇窗都關得密不透風,一個紅色沙袋堵在窗底下,一早上屋裡難聞得像關著雪貂的籠子。你起床時聞不到,走到屋外再回來,那味道會迎面給你一拳。

我從未弄清整幢房子有多少個臥室,奇的是竟有間浴室,在布魯克斯夫婦接手之前就有了。一樓有寬敞的廚房,巨大的爐灶日夜不熄。這裡只靠天窗透的光來照明,因為它一側是小店,另一側則是延伸進地洞的食物櫥櫃,牛肚就儲存在那裡。擋著些櫥櫃門的是一個走了形的沙發,布魯克斯太太,我們的女房東,永遠病懨懨地癱在沙發上,圍裹在一條又一條髒毛毯裡。她的臉很大,泛著蒼白,充滿焦慮。誰也不清楚她到底有什麼病;我猜她唯一的毛病是吃得太多。火前總有一排溼漉漉的衣服晾著。屋子中間有張大餐桌,布魯克斯一家人和所有房客都在那裡吃飯。我從未見過這桌子什麼都不鋪,而是一層層的,時時不同。最下面是一層沾了伍斯特辣醬的舊報紙,上一層是黏糊糊的白色防油布,再上一層是深綠粗毛氈布,最上一層是粗麻布,從來不換,也難得摘下。早上吃剩下的到晚上開飯時還在桌上。我眼見每一堆碎屑隨著桌布的替換端上來又端下去,天天如此。

小店狹窄而陰冷,窗戶玻璃上還殘留一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字母,不知多久之前的巧克力廣告的殘跡。窗下置塊厚板,攤著大片大片的白色牛肚和叫“黑牛肚”的灰色絮狀東西,還有鬼魂似的半透明豬蹄,買回去就可以煮。這是間普普通通的“牛肚豌豆”小店,除了麵包、香菸和罐頭沒別的賣。“茶”在窗戶上廣告出來,可要是誰真點上一杯茶,往往被各種藉口敷衍過去。布魯克斯先生,儘管不工作已兩年,是個礦工,和妻子兼營過各種小店。比如小酒吧,卻因為允許賭錢而被吊銷了營業執照。我懷疑他們開的哪個店掙到過錢,他們是那類為了有點牢騷可發才開店的人。布魯克斯先生一副小骨架,黝黑,陰鬱,長得像愛爾蘭人,髒得出奇。我想不起見他手乾淨過。布魯克斯太太動彈不得,他就得準備大部分吃的,像所有手總是髒兮兮的人一樣,他拿什麼東西更要摩摩挲挲好一陣。他給你一片塗了黃油的麵包,總有一個黑拇指印兒印在上面。甚至在清早潛進布魯克斯太太沙發後面那神秘的地洞把牛肚摸索出來之前,他的手就已經黑了。其他房客給我講了不少地洞的故事。那兒據說黑甲殼蟲氾濫。我不清楚新鮮牛肚多久來一次,但肯定間隔很長,因為布魯克斯太太常用它來記事情,“讓我想想,在那以後我進了三塊凍”,等等,等等。房客從來沒有牛肚吃。那時我猜是因為牛肚太貴,如今我覺得那只是因為我們太清楚牛肚的底細。布魯克斯一家人自己也從來不吃,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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