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 六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王國維所說的境界，是景與情的統一，心境也是境，情境也是境，而這樣的情景中，寫真景真情的才是有境界。

這段話，與他在1906年《文學小言》中所說的一致

『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後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也，後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也，後者感情的也』。然後說，『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苟無敏銳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文學之事』。文學簡單嗎？說起來也簡單，客觀的認識與主觀的感情交織起來，以我手寫我心。但也很不簡單， 認知觀察需要敏銳，感情也必然要深邃才可以，否則是寫不好的。

真呢，是因為情真，感情真者，觀物也真。屈原、陶淵明、杜甫、蘇軾之所以偉大，就在於『感自己之言，言自己之言』，只有這樣的真才能有真境界，而且這是進入真境界的基礎條件，真實就是文學的生命。

真的景，不單指自然景物，也有人生事實，就是社會人類活動的環境。作者所創造的境，也是建立在人生基礎之上的。

這種依作者觀察和內心體味的景與情交融，不會讓讀者覺得故作清高、疏離，也不會流於表面，又假又空，既不俯視，也不仰視。藝術作品也要表達情感，境與情是渾然一體的。

接著，在下一則舉了兩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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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詞話 七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玉樓春·春景

宋祁 〔宋代〕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情的徹底物化，讓這作品的境界更為豁目，

『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春天每年都會如期而至，這是自然而然的，被春光打動的是人心，由於人覺得春意盎然了，那清晨綠楊薄霧仍舊微冷，卻覺得沒那麼冷了，紅杏枝頭，本來無所謂『鬧』，紅杏只是按節律在成長，是她鮮豔的顏色彰顯的春意令人心動，是人心在鬧，而不是紅杏鬧。但，作者把季節的敏感觀察用字法來表達，那嫵媚鮮豔的春色春花就衝破了綠楊煙外的曉寒。如果只寫紅杏枝頭是景，春意一鬧，境界就有了。聯想前面我提到的境界，應該是全部讀者全身心的一體直感的最大公約數。如果只看到了紅杏，那只有眼睛看。但加上了鬧，我們所有人都能全身心感受到春已來臨。作者宋祁因為這闋詞被稱為紅杏尚書。

天仙子  張先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同樣在宋詞當中我們已經講過這首詞了，這裡不再贅述。這個“雲破月來”是景，月亮本是繞地球而轉的衛星，反射太陽光週期變化讓我們看到陰晴圓缺，這也只是自然的天體運動。而一說花弄影，好像花在月下就鮮活了起來，月在看花，花在弄影，讓讀者為之心動，這就有了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