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松藝術評論人
討論了三個月，雪藏了大半年，終於，2019烏鎮當代藝術邀請展的主題行將釋出：“時間開始了”。
照字面看，五個字中“時間”是唯一的關鍵詞，可誰要非陷在“時間”裡不知“開始”，我們只能聳聳肩由他去；若曾經的文藝青年、現在的文藝中老年，非要做些無端聯絡的非分之想，我們也無可奈何。解讀的權力在每一個看到、聽到的人手裡，以及他們的內心深處。各人解讀各不同。音樂人周鳳嶺在《燕晗山》中唱道：“你飽歷憂患，卻從未埋怨/讓愛情的春天取代暴戾的冬天”。我們倆都曾住在燕晗山下的同一個小區裡，外出吃個飯都能撞在一起，但我卻沒有鳳嶺這份樂觀。
烏鎮北柵絲廠一隅
在“時間開始了”這一主題確定之後釋出之前，甚至在聯絡參展藝術家透露資訊後，我們特別擔心被半路截胡，那樣又得推倒重來。先前已經擬了一個題目、搭了框架，只欠一發。隨後幾個月裡，國內的、國外的，藝術的、非藝術的，展覽的、研討的，同一方向的題目讓人眼花繚亂，被迫重做選題。
這幾年搞這種文字遊戲/避雷止損，頭髮都快掉光了。
烏鎮糧倉改造後的室內空間
另一個相近的例子有關設計，原計劃在何香凝美術館舉辦北歐設計展之際做一場設計研討會。事在2017年初，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未來簡史——從智人到智神》中文版剛剛上市，中信出版社的L同學知道我喜歡這類閒書，送了一本給我，我就接著之前的《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和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的《21世紀資本論》讀。在那個時候，聽著屢戰屢敗的人機大戰的訊息，身為“智人”真為物種的生死存亡憂心，總感覺我們正在本色參演一部災難片。也是巧了，秋季上映續寫的《銀翼殺手》（2049），繼續說這事。對《銀翼殺手》的認識一部分來自於研究生課堂上王受之先生對型別片和電影海報設計的介紹，他談《銀翼殺手》《駭客帝國》時我第一次聽到“娛樂設計”這個概念。後來杭間先生牽線，王老師的那些電影海報收藏就成了中國國際設計博物館的藏品，這是後話。設計從業者之所以自信地把設計的力量放到人類創造力的最高階，應該對處於潛伏期的問題有足夠的敏感意識，對不可知之事敢於試錯。把這些相關不相關的、實際經驗和書本知識匯到設計的檔口，我們就以“未知/未來”為關鍵詞設定了研討會的結構給美術館報備。孰不料，美術館走完內部流程，外界風雲突變，“未來”一躍成為網紅話題，康莊大道瞬間成了一條斷頭路。
《銀翼殺手2049》中K的AI女友，影片截圖（©《銀翼殺手2049》）
不得已晾著研討會主題期間，偶然在赫爾辛基的設計博物館參觀一個加州設計展，看到與賽得·米德（Sye Mead）為《銀翼殺手》繪製的街景概念圖放在一個單元的谷歌眼鏡、電子遊戲……，瞬間醒悟：原來設計受眾在本能上早已越過了本本主義的概念糾纏，小樹早已成大船！設計師Y和我聊《銀翼殺手2049》的觀後感，說要是有那樣一個AI女友就好了——壞笑一臉，內心失落。哎！設計師，你想什麼呢？怎麼可能？轉念一想，設計思維的價值不正在“不可能”之處嗎？隨即，“不可能的設計”就替換掉炒糊了的“未知/未來”成為設計研討會的主題——關於設計的研討，至少要在設計師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煽煽風點點火。
Syd Mead為《銀翼殺手》繪製的概念圖
讀書多害自己，讀書少害別人。編書、寫文章、做展覽，起名字要在“害人”與“害己”之間找平衡，在腦袋裡翻來覆去地推演。它需要意外的情感，傳情達意和廣而告之兩不誤，寫論文常用的“初探”、“小議”之類的謙辭是萬萬使不得的。微信朋友圈裡，H兄感慨從今往後做展覽起題目，都要從阿甘本、齊澤克、朗西埃……等人的書名、小標題或概念裡抄了，這樣會使自己更像一個學者型的策展人。這給做哲學研究的人提供了一條市場資訊，可以參考流行於書法家中的“書家必備佳句妙語”之類的編一個“思想者必備概念集錦”，出版兼濟天下，版稅改善生活。可是，具有流行氣質的東西，在流行環境中的保質期大多不長。年少時跟風讀書，還沒怎麼看明白《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就過時了。
Now Is the Time（Jimmy James & The Vagabonds）唱片
顛來倒去的四字成語/詞語之所以俗不可耐仍頻頻出現，或許是有聲律上的理由。開春去烏鎮，住昭明書舍，據說旁邊就是當年沈約（441-513）帶昭明太子（501-531）讀書的地方。在這個地方做展覽，若在文字上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晚上睡覺都不踏實。“時間開始了”是老的新詩，與“四聲八病”關係不大，但詩人這條還是能對得上的。動人的文字，以前藏在詩裡，現在唱在歌裡。“時間開始了”的英文譯名是錢志堅先生建議的一首英文歌曲的名字“Now Is the Time”，閃亮極了！不過，當我們用著這些挪用過來的文字時，切不可天真地以為真的就坐擁了它們身後的那一長串名字、文化和思想。語言是把密碼鎖，開啟和遮蔽都是它的天職。
從題目確定到釋出，提心吊膽的大半年裡，看著各種“時間”翻滾而出。可是，那又怎樣？在“開始”之前的“時間”都屬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