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哲按:
在我們的投稿庫裡,心理疾病類的投稿很常見。很多投稿者都是常年在和抑鬱症、焦慮症、強迫症等等的心理疾病在做鬥爭。
這些信任讓我特別感動,也感到責任重大。我希望等團隊越來越強大了,能單獨闢出一個心理故事的專欄來。
這些都是後話啦。回過頭來說說今天的節目。今天我們要播出的,也正是一種心理疾病的故事。這個病的名字叫做雙相情感障礙(bipolar disorder)。
而說到雙相情感障礙這個話題,沒有人比 故事FM 的製作人靜遠,更適合來講了。
***
提示:
下文將用灰色字體表示
製作人靜遠
的解說。
我是這一期的
製作人
靜遠
。也是一名雙相情感障礙患者。
我來 故事FM 不到兩個月,之前我是一個記者,有一次碰巧採訪到了愛哲。當時我剛結束一段糟糕的感情,每晚從進家門那一刻算起,可以一直哭到天亮。
那天在去採訪愛哲的路上,我聽了好幾期 故事FM 的往期節目,其中有一期就是《我的抑鬱症自救手記》,聽完以後我感覺好了一些。
我就想,這種節目,我也挺想做的。恰好當時 故事FM 在招人,我就來了。
我特別感謝那期節目帶給我的慰藉。所以這次我做了一期雙相情感障礙的組故事。
雙相情感障礙是指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鬱發作的一種精神疾病。
這是一種在亢奮和抑鬱中不斷交替的坐過山車般的體驗。
每個雙相患者發作時的症狀都不一樣。拿我自己來說,亢奮的時候,是每一個感官的細胞都像剛做完 SPA 一樣擴張,吸收這個世界上最燦爛的色彩,感覺自己無所不能,效率極高。而抑鬱時,感官會全部封閉,失去所有的能量,感知和慾望。無法運作,無法入睡,痛苦像潮汐一樣淹沒全身,除了絕望地等待潮水褪去,別無他法。
■ 雙相情感障礙 圖/來自網路
雙相情感障礙沒有抑鬱症那麼的耳熟能詳。很多偏抑鬱向的雙相患者會被誤診成抑鬱症,偏躁狂向的患者會被誤診成躁狂症或精神分裂。
我們的第一位講述者叫
月亮
,從 15 歲到 23 歲,在曾經八年的時間裡,她都被誤診為精神分裂。
一場烏龍:
被誤診成精神分裂的七年
-1-
15 歲:住院、做法事、喝符灰
我叫
月亮
,今年 24 歲,家在合肥,是一名電商設計師。
月亮第一次發病,是在中考前一個月。青春期懵懂的情愫,和麵對中考的壓力,使得月亮變得很亢奮。一開始還好,只是在班上會去大聲宣讀日記。漸漸的,月亮開始情緒失常,傷心時會坐在地上哭,也會產生一些妄想。
車水馬龍的街上有很多車子,很多人,和很多噪音的時候。
我就會給自己營造一種氛圍,說「這些人是不是都來看我了?」
■人來人往的大街 圖/來自網路
躁狂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很獨特的,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好厲害,怎麼這麼高尚,別人就應該來喜歡你。
月亮的父母開始擔心,諮詢了一圈身邊的親友後。他們決定把月亮送去當地的一個精神病醫院。住院前夜,月亮還異常亢奮。
被送去醫院的前一天晚上,睡覺前我在設想城市規劃,拆遷和建設。我覺得這些想法太厲害了! 第二天去醫院的路上,我就在想,「是不是覺得我智商太高了送我去做智商檢測啊?」
一開始我很乖。突然一個白大褂的醫生出現。一看到白大褂,我就開始掙扎。我爸醫生和護工三個人給我拖到了醫院。
月亮是一個農村長大的留守兒童。聽說月亮住院後,從小帶她長大的爺爺奶奶很著急,在他們看來,月亮這病,是
邪病
,很有可能是被鬼上身了。於是二老把月亮從醫院接回農村,請了村裡給人做白事的道士,
給月亮做了一場法事。
他就是道士,他會做法,驅鬼驅邪。給我畫符、燒符;讓我的姑姑姐姐幫我喊魂;讓我在黑黑的不知道加了什麼東西的水裡洗澡;還讓我喝了一個符下去。把符燒了之後放到水裡面,喝灰。
■鄉村道士和畫符 圖/來自網路
我當時是抗拒的,我想的是讓他們心安就好吧,他們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就不抗拒了。
雖然我知道這是封建迷信,但是我很傷心的是,每一個親人眼睛裡面全都是淚水。
住院一個多星期後,月亮又恢復了正常。
有一天我爸爸媽媽帶我出去散步。我就突然意識到,之前我所做的這些事情,都不太對。
就是一個瞬間,不知道怎麼的狀態就回來了,回到了一個正常的狀態。
大概就一個多星期吧。家人醫生就說我的病好了。
-2-
被「精神分裂」四個字折磨的七年
出院後的月亮堅持去參加了中考。但是她的生活並沒有因此就重新回到正軌。相反,月亮的人生軌跡被一個
診斷
徹底改變了,醫生說,她得的是
精神分裂證
。而診斷的方法,月亮至今都覺得並不嚴謹。
當時院長和我的主治醫生他們倆帶我去做最後的診斷,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最後一個問題是,
「你覺得國家領導人跟你是親戚關係嗎?」
我一個 16 歲的小姑娘政治也學得不是那麼好。國家領導人我都不知道是哪幾個。我想,是不是政府的人也算是國家領導人了?
我家確實有親戚是政府的人,
我有認識的叔叔就是在國家機關裡工作的。我當時說,「有啊,說不定啊,我家親戚很多啊。」
我認為,精神分裂是真的去幻想國家領導人是自己的親戚。但是我當時是真的沒有那樣的想法。
醫生就憑這一條,就斷定我是精神分裂症,是不是很不嚴謹呢?
月亮從小成績優異,哪怕中考前住了一個月的院,她中考還是考了五百多分。可是被診斷為精神分裂,再加上持續服用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月亮的狀態在之後的幾年內一直都不是很好。
考上的高中只上了幾天就去辦了退學,跟著嬸嬸去外地打工,也無疾而終。又回到家鄉去了一所職高讀了兩年書。
三年後,19 歲的月亮因為
不想在每日在服用藥物時被提醒一次自己是病人
,而擅自停了藥。不久後,她又復發入院,這一次,她住了一個多月。出院後,月亮參加了大專的對口升學考試,考上了一所設計專業的大專。
就在去年,當月亮再一次躁狂發作以後,門診的醫生在一番詢問後告訴月亮,
她當年很有可能是被誤診了。她並不是精神分裂,而是雙相情感障礙。
醫生跟我講我被誤診了之後,我越想越氣。如果他當初沒有給我誤診,我吃了正確的藥,我可能很快就能夠恢復正常。
這 7 年,我每天生不如死。我被這個病、
這幾個很難看的字眼
所折磨。
雙相情感障礙,它可能就是個情感,它只是一個障礙,我覺得我能跨過去。
而「精神分裂」,我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兇殘的一個病。好像是社會新聞裡面出現那種殺人犯得的病。我一直把自己
歸類為這樣的一類人
。我生這個病我得吃藥,我要控制它。即使我從來都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我高中的時候跟一個男孩子在一起,我室友也喜歡他。她可能是看到我吃的藥盒了,百度了一下這是幹嘛的,威脅我就打了精神分裂症的拼音縮寫發給我。
其實我有跟同學們說我生病,但我說的是自閉抑鬱這樣之類的,可能聽起來會比
那個字眼
要好一點。
我覺得他並不是說要真的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他只是讓我認識到我自己是什麼樣子的。「我這種人,我生這個病,
我不配。
」
-3-
24 歲:誰知道未
來會發生什麼呢?
自從去年醫生把月亮的藥從治療精神分裂改成了治療雙相情感障礙以後,月亮的狀況有了明顯的改觀。知道自己被誤診後,月亮一度憤怒的想要去訴諸法律,去指控當年的醫生。但就和很多精神疾病患者遭遇的一樣,當她想站出來為自己被誤診事件討回公道時,她面前的第一個阻礙,是她的親人,她的爸爸。因為在很多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屬看來,
醫生是權威,而患者本人並不可信。
我覺得我要去捍衛自己的權利,我有一個妹妹她學法律。她幫我問了她的老師,她老師說誤診是可以提出訴訟的。
我很開心。但我也知道,如果我很亢奮,我是得不到家裡人的支援的,我需要恢復不這麼咄咄逼人的狀態,他們才會信任我,
才會相信我當年是被誤診了。
儘管月亮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說服家人相信自己的判斷能力,但月亮的父親還是拒絕了月亮指控醫生的請求。
我爸爸就說你能不能清醒一點,當初要不是醫生救了你,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然後我就沒說什麼,我就覺得可能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吧。
我不想去結婚生孩子,我就很怕自己有了孩子之後,我在孩子面前呈現出一個躁狂的狀態,我不想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醫生說,給你們治病的目的就是讓你們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
今天醫生和我說:1、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2、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呢。(笑)
24 歲的月亮現在還是按時去看醫生,吃藥,做著一份電商設計的工作。她說,她很怕自己有了孩子以後讓孩子看到自己躁狂的樣子,於是她不敢結婚生孩子。
而我們的第二位講述者,就是一位如今結了婚有了孩子的媽媽。
懷孕時曾試圖在街上裸奔,
而我現在擁有關於幸福的一切
-1-
三次發病:越獄、電擊、試圖裸奔...
我叫
安然
,是 1984 年出生的,今年 37 歲。
安然第一次發作是在 23 歲的時候。大學剛畢業的她在一個外企工作。工作和社交的壓力等,誘發了她的發病。一開始是睡不著覺,胡思亂想,脾氣暴躁。到後來演變成半夜在街上亂竄,去熟悉的店裡大哭大叫。身邊的朋友聯絡了安然的父親,父親從安然工作的城市把安然接回了老家治療。
發病半個月左右我就順利就醫了。我父親把我送去了精神病院。剛開始因為不願意服從管教,經常會被捆綁,注射鎮定劑。醫生和護士就像管教犯人一樣,大聲地呵斥我們。
有一次一個護士的男朋友來了,我就跟他開玩笑,大聲呱噪。護士很生氣,我就和護士對罵。最後護士把我捆起來,用電療用的儀器扎
在我的嘴上電擊我。
問我還敢不敢,狂不狂。直到我求饒。
我還想逃獄,那時候流行美劇
《越獄》
,男主人公在牙膏裡面裝了一些藥劑,來腐蝕鋼鐵的牢籠。
我就幻想著我也可以這樣做,
把牙膏塗得到處都是。
■ 圖/Bilibili 截圖
到了後期醫生告訴我爸爸:我們治不了,你要帶她去更權威的地方。
我爸爸把我帶回家,他並沒有把我送到更權威的地方。
他就是陪伴我,哄著我睡覺,
就像哄一個嬰兒一樣,把我的頭蒙在被子裡面,拍我。
慢慢的我穩定下來了。也是藉助各樣開的藥都比較合適。
從醫院回來以後,我變成了個小胖子。我陪著媽媽每天逛超市逛公園,就是一個無業青年。
當時還是一腔熱血的想要回到大一點的城市。想圓自己的工作夢。可老家裡面沒有太多對口的工作,我父親就把我安排到了他熟悉的一個企業。
我對自己發胖這個事情一直很介意,我就自己斷藥想減肥。我非常確定發胖就是藥的效果,這些藥裡有一種平衡劑穩定情緒的同時會促進食慾。
斷藥了也就是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就第二次發病,
又去住院了。
據安然說,她的第二次發病並沒有很嚴重。只是經常會情緒低落,在公司裡哭。安然的父親開始擔心,他謊稱帶安然去醫院開個藥,到了醫院後卻讓醫生又把安然關了起來。
這一次,安然並沒有抗爭,她知道
自己越順從,出去的越快。
出院後的安然在之後的幾年中,從一開始每天在家中渾渾噩噩的度過,到後來過渡到可以去公司上全班。
隨著生活工作的穩定,安然也在 26 歲那年透過相親認識了她現在的丈夫。一見鍾情的兩人在相處之後準備結婚。
同時預備婚禮和工作很累。我感覺我需要一個心理醫生。我們那個地方沒有特別專業的心理疏導,我就在網上搜索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是一個姐姐,人很好,但專業能力不行。
她告訴我,「你不是雙相,本身你也要準備結婚生孩子,你可以把藥停了。」我就相信了她,把藥給停了。
第三次發病也是因為停藥和壓力大。
在備孕期間,前三個月好像是一點藥也沒有吃,我就順利的有了寶寶。
第三次的復發,可能是也是最嚴重的一次。懷孕四個月的安然又一次甚至在父母帶著她去醫院的路上,試圖脫光自己。
我爸爸媽媽帶著我在一條繁華的街上來等我的親戚開車把我送去醫院。我在街上就感覺控制不住自己。我覺得
脫衣服是一種解脫,
我就想把衣服脫了。我的爸媽就拽著我。我特別理解那些在街上裸奔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就有一種慾望 。
我愛人見到我被捆到醫院的床上後,就開始哭。抱著我的肩膀哭著問我「你怎麼了,你是怎麼了。」
-2-
生育後:「感覺活不下去,但又死不了」
這一次恢復期特別長,直到我把孩子生下來,從孩子 4 個月起我就開始服藥,我特別怕孩子智力上有損傷。我去問有經驗的阿姨,阿姨說不會的,說你看這小眼神多機靈。
我當時沒有工作,孩子身體不好,需要精心護養。我自己也需要不停的就醫和吃藥,所有的壓力加起來導致我每天構想如何去自殺。覺得我死了以後對所有人都是一個解脫。孩子我也養不了,我的婆婆不停地在照顧孩子。我就覺得
自己很沒用。
我的公公婆婆先是痛苦,然後一起面對,然後是懷疑,然後是憎恨。都有。很難,那幾年,
家裡的每個人都很難。
大夫說,「你要冷靜,要等待,藥是需要時間才能起效的。」
我等待不了。
每天就拿著刀在手上比劃。睡覺前我都嘆一口氣,有一天我愛人問我你嘆什麼氣,我說我覺得又活過了一天。經常困在我的被子裡,頭也不抬,也不要吃飯。
有一天我愛人去上班後我就在家裡支起了一個梯子,把我的黑色絲襪吊在了梯子上,我就準備上吊,我又不敢死,
我就感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我又感覺我死不了。
我就站在梯子的下面放聲大哭嚎啕大哭。
慢慢地,我們聽說了一個更好一點的醫院。
醫生當時他說了一句特別安慰我的話,他說你是個好人,他說
你不要那麼自卑,他說只有好人才會得這種病。
歹毒自私的人是不會得這種病的。我現在透過我的理性,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那時候我聽到這句話我是深信不疑的,我立馬就有點釋放,覺得,我是因為善良,怕自己拖累所有的人,所以我才得了這個病。(哽咽)
我愛人進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期。我們本來感情特別好。我發病以後,
他不離不棄的照顧我的同時,我感覺他的心向我關閉了幾年。
後來經過很多努力和磨合,還是苦盡甘來,現在我們的感情特別好。
他是我生命中的一道亮光。
我現在回想起這些東西,我這麼多年我都不願意去回憶,就前幾年,我想到我的心就開始絞痛,呼吸都會短促起來,我居然現在可以把它說出來。
靜遠:
安然是主動給 故事FM 投稿,我看到投稿後聯絡了她。我和她採訪的那一晚,她丈夫在上晚班。當她的孩子和家人都熟睡後,她偷偷躲進了書房,把門反鎖。和我進行了這樣一場深夜的密談。
因為在採訪期間,我有和安然透露,我懷疑自己也是雙相。她甚至在事後把我拉進了一個雙相情感障礙的互助小組。在這個小組裡,大家會互相給一些應對的經驗,互相鼓勵。畢竟,用安然的話來說,
只有我們最懂我們。
■ 互助小組微信群截圖
-3-
九年未復發的安然給病友們的建議
我距離上次復發已經整整 9 年了。9 年都不復發,一個是我知道我是一個病人,我不能停藥。一個是在我難受的時候,我有我的疏通管道, 我在我的友情和愛情還有親情這三個方面都有很好的支撐。
一定要去
正規的渠道
找醫生。我在婚前的時候去參加類似於 100 塊錢一個小時的很便宜的心理醫生。就是個善良而又半吊子的醫生,給我誤診了,我的第三次住院就是因她而起。
我絕對不會停藥,再一再二再三了,我不能再四。
就希望聽到這個聲音的聽眾能夠理解自己,愛自己,建立自己的救護系統。心裡的這些難處
你可以說出來,真的有人會聽。
像知乎像百度貼吧這些帖子上,有很善良的醫生和病友大家都在裡面為這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的人打氣。告訴他們,
「你不是人品性格有問題,你只是大腦裡有一個地方沒長好。但是我們還是有辦法的,你可以把它當作是糖尿病一樣的去終身服藥,你沒有必要羞愧,也沒有必要放棄自己。」
我身邊就有,得了雙相而工作和人際關係依然很好的人。我自己也貌似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工作也得到了同事的肯定。
我的生活就是努力地向正常人去靠攏,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如今的安然有著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愛她的丈夫,和一個可愛的孩子。
已經 9 年沒有犯病的安然說,她的目標,是努力地向正常去靠攏。
而我們下一位受訪者,卻對「正常」的定義產生了一些質疑。她叫
程何
,是中國唯一一個職業音樂劇譯配。音樂劇的譯配,就是國外音樂劇中的歌詞依照樂譜的音調起伏和節奏變化翻譯成中文。
她也是音樂劇《近乎正常》的譯配。該劇講述了一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的故事。而程何本人,也是一名雙相患者。
電擊出來的正常,真的正常麼?
我覺得正常是一個多數人給出的標準,是一個以佔據社會主流話語權的人的行為為模板所制定出來的一個標準,但是這個標準
未必放之四海而皆準。
2017 年 6 月份,程何也曾因為重度抑鬱,在醫生的建議下在精神病醫院進行了六個星期的治療。
我跟醫生說,「我怎麼治都行,但你們別給我做電擊。」負責醫生還不死心,他問我,「你確定不要做電擊嗎?
電擊好得快。
」
電擊在我們病人之間的黑話叫
無抽
,他的全稱是無抽搐電痙攣電擊療法,每天或者隔幾天電一次,電上 10 次左右,兩個星期之後就可以出院。
■ 電療 圖/來自網路
我和醫生說,「我是靠筆桿子吃飯的,記憶很重要。做電擊喪失記憶的機率是多少?」
醫生說,「你中了就是百分百,不中就是零。」我說那行,我不要這個百分百。
後果就是他們給我做了保守治療。調藥,觀察。
我在醫院裡住了六個星期,
跟我同病房的人換了三床,因為第一茬做完無抽走了,第二茬做完無抽走了,第三茬做完無抽走了。
他們每個人只住兩個星期。
因為無抽就是快。
翻譯《近乎正常》的時候有一句臺詞讓我特別難過。醫生會跟劇中的爸爸說,
「要麼我們做電療,兩週以後你就可以帶她回家,要麼我們留院觀察 48 個小時,然後等她下一次自殺再說。」
醫生跟我說過幾乎一樣的話。
每天早上,病人們魚貫而出,在大鐵門旁邊排成一隊。在大鐵門旁邊被醫生帶著去做無抽(電療)。我們幾個保守治療的百無聊賴的蹲在病房裡。做完電擊的病人回來的時候都是雙眼無神的被家屬攙著回來的。
我隔壁床是一個大概 50 多歲的阿姨,她剛進來的時候害怕人,連自己的兒子都怕。把自己蒙在被子裡。這種人進來就只能去電,因為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 1976 年,多倫多醫院中的一次電筋攣治療 圖/Getty Images
電了一個療程,快電完的時候,她就真的好的特別的明顯。能夠自己排隊去打飯了。但是她老伴問她今年是哪一年?她不記得了。老伴會去問醫生怎麼辦?醫生就會問她 1 + 1 等於幾?3 + 4 等於幾?她能回答的出來,醫生就說,
沒事了,可以了。
醫生好像對每一個電療的病人去證明他們沒什麼事兒,都是用的問數學題這個方法。我們的病區裡頭有有各種各樣的病人,有抑鬱、有躁狂、有雙相、有精神分裂、有強迫、有戒酒癮的。但是統一的一個方法就是電療。
那麼多不一樣的症狀,為什麼能夠用同樣的一個方法去治好它?
除非這個方法不是對症下藥,只是把病灶給切掉,不管這個地方原來應該是什麼樣子,只要它長歪了,切掉就好了。
電療像是把一群有稜有角的人放進一個模具裡面,模具開動一下,然後這群人就被切成了統一的樣子出來了。就像修電腦如果你不知道這個電腦怎麼回事,你就只能把它重啟一下,就一切都重置了。
——————
靜遠:
我第一次和程何通話時,她處在極度抑鬱的狀態。從電話那頭我可以感覺到她吐出的每一個字,每一次呼吸都
那麼的艱難,那麼的疼痛。
於是我打斷了她關於專業創作方面的敘述,開始講自己抑鬱時不堪的經歷。漸漸的她放鬆了下來。表達和呼吸開始平緩順暢。
我就是想告訴她,我也有相似的經歷。你可以此時此刻把我當做一個同病相憐的人,而不是一個陌生的記者。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強撐著自己職業的那一面。
幾個月前的一個深夜,我在一次恐慌症發作後拿起手機百度搜索了一下如何自殺,螢幕上跳出一個自殺干預的熱線。
我鬼使神差的撥打了那個號碼。
電話那頭告訴我,
「您前面排隊的還有 23 人。」
是一個人工合成的電子聲。
■ 自殺熱線
然後響起了舒緩的鋼琴曲。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個聲音打斷鋼琴聲,提醒我排到了第幾位。
那天我靜靜地開著擴音聽了快一個小時的鋼琴,後來一個很溫柔的女孩接了電話,陪我聊了很久。
其實
那晚最治癒我的,
不是那個女孩和我的談話。而是我最開始聽到的
那句人工合成的「您前面排隊的還有 23 人。」
聽到那句話的一瞬間我放鬆了一些,我的羞恥感也少了一些。
原來今天晚上,不止有我一個人,熬不下去了。
想象著有 23 個人同樣躺在床上外放著這首鋼琴聲陪伴我,那個夜晚多了一些溫暖。我的痛苦並沒有消失,可是有那 23 個人陪伴的痛苦,少一些冰冷。
臺灣女作家林奕含在讀到大三的時候因為抑鬱症不得不休學。她在休學前幾個月出現了一個症狀,她沒有辦法識字。她開啟書,沒有一個字可以看得懂。
而這樣的事我也遇到過,就在不久前,我採訪過愛哲的那篇關於播客的稿子,我到現在都沒有寫出來。因為我當時不認識字了。我看著每個字,但那些字對我失去了意義。
這件事聽上去非常的荒謬,因為我是一個記者,你沒有辦法和你的主編說你沒法交稿是因為你突然不會寫字了。我的前主編後來一直問我那篇稿子操作的怎麼樣了。在那段時間內我不知道如何去回覆他的微信。
因為去解釋這件事情,就好像是要去承認自己是一個有病的人。而這件事情會抹去你之前所有的專業性,努力。可能你盡職盡責了 99 天。
而你一天的崩壞,就會把之前的一切都清零。
可是最後我還是和他去解釋了。我解釋了一下為什麼我暫時不能完成這篇稿件。我的前主編,秒回:「說你沒事吧,你照顧好自己,有任何事情可以來找我。」
然後我就會發現,很多事情沒有那麼的可怕。
以前我可能會覺得我崩壞一次,我抑鬱一次,就是把我之前一長段時間的所有東西給清零。我現在意識到它可能不是一種清零,它就是你摔了一跤。
它並沒有那麼的大不了。
你站起來,還是可以繼續往前走。
所以我選擇以
暴露自己的方式
來面對我這期的受訪者,來製作這期節目。也是希望告訴那些同樣對自己的痛苦感到羞恥,遮掩,孤獨的人。
你不是一個人在黑暗裡掙扎,你也沒有那麼醜陋和見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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