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

的小女兒被人奪去了，最後落到了女魔頭李莫愁的手裡。那時候，黃蓉正在跟郭靖吵架——為了大女兒郭芙。郭靖要砍郭芙的胳膊，為楊過打抱不平，黃蓉只能與郭靖打架，把郭芙送去桃花島。

在路上，黃蓉看到一個黃衣道姑，左手抱著一個嬰兒。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著一個殷紅的小馬，那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黃蓉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裡拿的銀子都掉了。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

她生下來郭襄的時候，正逢襄陽大戰，硝煙四起，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敲過幾眼。這時候，忍不住仔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已是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她還要為了小女兒跟人家打架，鬥智鬥勇。費盡心思，那時候，丈夫郭靖正在家裡生氣，一定認為她不識大體。

可是，能怎麼辦呢？就像黃蓉對郭靖說的：

靖哥哥，你一心一意都為了襄陽，可是我的心兒呀，被分成了兩瓣。一半兒給了你，一半兒給了女兒。

這就是黃蓉的困境。所以，讀者們紛紛唏噓，都說《射鵰英雄傳》中那個聰明機靈甚至灑脫可人的黃蓉，再也不見了，到了《神鵰俠侶》中，黃蓉已經幾乎算是死了。

黃蓉是死於家庭的瑣碎的，甚至，她真正的身體上的死，都跟自己無關，一定不是自己選擇的，她是跟著郭靖的選擇去義無反顧的選擇，哪怕最後一起犧牲在襄陽城頭上。當《射鵰英雄傳》結束的時候，郭靖決定助襄陽，拒蒙古，黃蓉的想法是：“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

黃蓉想的是浪跡天下，過好小日子。

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嶽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

郭靖還說，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父母師長教養一場！

黃蓉嘆了一口氣，說：“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應該說，從那時起，黃蓉自己就已經死了，活著的，不過是郭靖的妻子——黃蓉。然後，活在郭靖的家庭中。

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很多人明白這個道理，周芷若最終嫁不了張無忌，但她對張無忌說，我現在不逼你，等你娶了趙姑娘，過個一二十年，你就會想起我的好來！

江湖人，並非都是死於刀劍的，他們可以有很多種死法。

江湖人和人沒區別，江湖人也有緊張、焦慮，也有很多不快樂，他們也在想法子解決。他們的生命，是塊浮冰，碎裂在海上，不同的碎片朝不同的方向漂去，永遠沒有符合的希望。

正因為如此，金庸為他們安排了很好的歸宿，讓他們皆歸於自己的江湖中的前因。譬如郭靖，是做不了官的，但他有那種為天下的夢，於是在襄陽城中固守，直到成破，他也就不知道該去向哪裡了？以他的武功，再加上黃蓉，胯下有小紅馬，別說幾十萬大軍，即便傾蒙古之兵，也未必攔得住。何處去不得？

但郭靖選擇死在襄陽城。與他傾盡心力固守的那一座孤城共存亡。不惜舉家赴難。黃蓉道還罷了，她與郭靖是同生死的，郭靖上天，她絕不會入地。可他們還搭上了一個兒子——郭破虜。

這孩子，叫破虜，但如今反被虜破，那他的歸宿也就只能是城破人亡了。

好在金庸給江湖留了一個夢。郭襄還在，郭靖的一點血脈，在江湖上飄蕩。郭襄名字來自襄陽的襄，襄陽城破了，但襄陽還在，郭襄也不過是那麼一點掛念吧。

人說郭襄後來出家做尼姑，開峨眉派之興盛，是因為情傷。她對楊過是思而不得，連見一面的可能都沒有。

其實這只是其中一部分。愛情在她那裡雖然重，但郭襄是郭靖黃蓉之女，從小有俠氣邪氣，且很有郭靖之俠意。

以郭襄的胸懷，絕不至於找不到楊過便削髮為尼、遁入空門。襄陽城破，舉家赴難，孤身浪蕩，應該是更重要的原因。

情之殤，只不過是此事的催化劑罷了。

金庸筆下是有仁慈的。這些場景，他都沒有寫出來。非但郭靖那悲壯之舉隻字不提，連郭襄之舉慧劍斬青絲之事，也隻字未寫。

似乎如此一來，郭靖一家雖然不在江湖，人已死，香魂斷，但江湖中到處是他們的俠姿。人們的記憶，依舊停留在了襄陽城頭的那些英雄豪氣、兒女情長的美好之中。

另有一對也非死於江湖刀劍的冤家——公孫止、裘千尺夫婦。

這二人怨氣之深，金庸小說中很難有能匹敵的。他們的怨，是情怨。

結怨的原因是愛。

很奇怪吧？一點都不奇怪。

裘千尺以為自己愛公孫止，對他那麼好，他應該感激涕零，對自己也好。於是她拼命對公孫止好，好到比諸葛亮還事無鉅細地關心公孫止，不，應該說是管教公孫止。

裘千尺對於婚姻的名言是：

丈夫丈夫，一丈之內便是丈夫，一丈之外，何來丈夫？

還怨她爹給自己的名字取得不好，千尺就是百丈，嘿，百丈之外，有個鬼丈夫。所以她教育女兒也說，對楊過要形影不離，跟緊了。

公孫止的爆發，是一種壓抑的爆發。出軌物件是一個丫鬟，美不美很難判定，因為公孫止說很美，裘千尺說，呸，美個屁，那小見人就是聽話。

裘千尺說的應該是真的，公孫止移情的物件柔兒應該是不漂亮的，但溫柔也是利器。裘千尺敗在了甜言蜜語、溫柔體貼之下。任你武功通天，哥哥是鐵掌水上漂，也是沒法子的。

於是，裘千尺辣手殺小三，毒逼公孫止便成了必然的戲碼。

結果是裘千尺反被暗算，在地洞裡待了十幾年。出洞後二人你來我往，刀光劍影，怨氣瀰漫了整個絕情谷。

最終，他們在裘千尺爬出來的那個洞口戟指對罵，你砍一刀，我噴一個暗器，叮叮哐哐，三鬧兩鬧，兩個人都掉下洞去，那洞深何止千尺百丈？一摔下去，兩個冤家都摔成一堆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難分離了。

這個結局安排實在太過精彩。讓人掩卷沉思，唏噓萬千。

還有李莫愁，也不是死於刀劍的。李莫愁的怨，是孤怨。她在跟兩個死人賭氣。我常在想呀，如果陸展元還活著，過得那麼幾年，李莫愁或許會好了，找個江湖俊才嫁了。其實她是很想這樣的。在野外，她抱著小郭襄，楊過跑前跑後，為她找容身的地方，鋪疊乾草，炙烤兔肉，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李莫愁徹底呆了。多年來，她都是踽踽獨行，荒山野嶺，孤月獨身，江湖雖大，仍然沒有一絲溫暖在她身上。楊過的一個小舉動，竟然讓她出神半晌，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這聲嘆息裡，多少無奈、淒涼、寂寞、孤獨，或許還有懊悔，當然還有深怨。

可是能怎麼呢？她就連個發洩情緒的物件都沒有，哪怕陸展元活著，讓她抱著哭那麼一場，打他幾下冰波銀針、赤練神掌，也許都會好很多。

但沒有了，一切都不在了。她到處為非作歹，讓別人都痛苦。她把怨全灑向了江湖。她把陸展元與何沅君的骨灰，一個撒在華山之頂，一個撒在東海之濱，讓它們永世不得相見。

在撒那一把骨灰的時候，她一定是淚流滿面的。她從那時候就死了。後來瘋魔江湖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

李莫愁最終在情花大火中飄然而立，高歌“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她說“直教人生死相許”，早說明了她這個人，真正的李莫愁，在陸展元死時，早已生死相許，隨他而去了。

如今在大火中化為灰燼的，只不過是那浪蕩江湖、四處撒怨的軀殼罷了。

江湖，是人的江湖，江湖人，也未必都死於刀劍。他們，也常死於人世間一切人都困足纏身的瑣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