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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滄海話元稹(下)

曾經滄海話元稹(下)

(五)

元稹擔任的監察御史,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檢察院檢察官。

在唐代,監察御史的彈劾範圍很廣,上自中央大員、下到州縣官吏,只要違法,都是他們指控的物件。

監察御史官階不高,八品,但在唐代享受五品以上官員才有的特殊待遇,即參加朝會,可以向皇帝當面提意見。而且有著極大的自主權,獨立辦案,越級彈劾,直接對皇帝,無需對他人卑躬屈膝。

中唐以來,地方最高首腦——節度使的權力越來越大,不但總攬軍政大權,還經常兼任負責監察之職。倘若這些封疆大吏帶頭腐敗,在當地不受監督制約,極具危害。

因此,朝廷得知地方上貪腐的資訊之後,通常會從御史中選擇正直能幹的檢察官,派往事發地明察暗訪,除奸安良。

公元809年,年僅31歲、剛當上監察御史的元稹,意氣風發,風骨凜然。受命出使劍南東川,調查瀘州小吏任敬仲貪汙案。

誰承想,這小吏之貪竟牽扯出一樁驚天大案。

調查發現,此案連環,最後竟涉及到前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這位當地的“土皇帝”,生前不僅肆無忌憚地收受賄賂,而且誣陷良民參與叛亂,並以此為藉口,沒收了88戶人家的住房、田地、店面、生產用具,全部據為己有。

此外,嚴礪還在朝廷規定的兩稅之外,以軍費需要為名,擅自向百姓徵收賦稅,將收來的錢全部挪作私用,前後貪汙達數十萬錢。更為惡劣的是,如此橫徵暴斂,整個東川,七州刺史,要麼沆瀣一氣,要麼視若無睹,簡直就是塌方式腐敗。

元稹義憤填膺,一查到底,反腐風暴席捲川蜀大地。上演了唐朝版《人民的名義》。

接到元稹“不勝其憤”的《彈奏劍南東川節度使狀》,唐憲宗十分震驚,下令將嚴礪非法沒收的田地財產歸還百姓,濫徵賦稅全部取消,儘管嚴礪已死,但與之牽連、包括東川治下七州刺史在內的大小官員,均受到相應處罰。

此案大快人心,轟動一時,朝野為之震顫。

白居易寫詩盛讚:

元稹為御史,

以直立其身。

其心如肺石,

動必達窮民。

東川八十家,

冤憤一言伸。

元稹為民伸冤,深受百姓擁戴。“三川人慕之,其後多以公姓字名其子。”

百姓為了表達感激,連給自己的子女取名都用元稹的姓或名,以銘記其恩德。

曾經滄海話元稹(下)

公元815年,元稹被貶為通州(今四川達州)司馬。“一身騎馬向通州”,流落“哭鳥晝飛人少見,悵魂夜嘯虎行多”的荒蠻之地。

司馬是地方刺史官屬下掌管軍事的副職,通常由被貶謫官員擔任,徹頭徹尾一閒職。再加上染瘴在身,元稹“睡到日西無一事。”

他只能借詩述懷,寄情吟詠,完成了與白居易“通江唱和”180餘首。妙手偶得新樂府鴻篇鉅製——比肩《長恨歌》的《連昌宮詞》。

無心插柳,浮光躍金。

微之詩韻,潛移達州,默化巴人,使這片神奇的土地一直文風鼎盛,詩人作家輩出。

公元818年4月,通州刺史卒,元稹“權知州務”,代理通州州長。

面對“邑無吏,市無貨,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計粒而食”的尷尬,元稹鼓勵農耕,拓荒造田,親率通州百姓“沿州河之岸,夾津西南開山三十里”;制定規則,整頓吏治;恢復市場貿易,管而不死、活而不亂。

元稹代理刺史短短7個月時間,雷厲風行,迅速解決了自己旁觀三年、瞭然於心的民生問題。從土地、吏治到市場秩序,井井有條,“賞信罰必,市無欺奪,吏不侵軼”。

元稹政聲鵲起,深得民心。

清嘉慶《達縣誌》載:“通州,以元稹聞名。”

第二年元稹調離時,通州百姓傾城出送,“泣戀如別慈父母”。

當他乘船沿州河漸行漸遠,民眾紛紛爬上城南翠屏山、城北鳳凰山,向他揮手道別,依依不捨。

因元稹稱為元九,又恰好元月初九辭別通州,為了紀念他,“元九登高”就成了通州的一個傳統節日。

每年農曆正月初九,通州市民傾城出動,齊聚翠屏山、鳳凰山,緬懷元稹,登山祭奠。風雨無阻,沿襲千年。

曾經滄海話元稹(下)

各地大多是“重九登高”,以王維“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最為著名。

唯通州標新立異,“元九登高”別具淵源,別有洞天。

當代達州籍詩人樑上泉詩云:“達州原是古通州,山自青青水自流;元九登高懷元九,詩魂常伴鳳凰遊。”

如今,“元九登高”已成為“四川十大地方名節”,入選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元稹直躬律人,可憐四為謫臣。

公元821年,元稹又從宰相位置上,貶至同州(今陝西大荔)刺史。

擔任同州刺史以及後期調任浙東觀察使期間,他整肅吏治,恢復義學,均田平賦,為民減負……依然是政績卓然,口碑載道。

兩地百姓將他的塑像,請進當地的名宦祠,世世代代,供奉朝拜。

天地之間有桿秤,什麼人雖生猶死,什麼人雖死猶生,百姓心中自有公平!

(六)

“安史之亂”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讓一個最為強大的帝國元氣大傷,“開元盛世”成為大唐輝煌的絕唱。有識之士哀嘆唐玄宗由明變昏,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寫下許多諷喻警世的詩詞歌賦,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長恨歌》。

“一篇長恨有風情”!

《長恨歌》是“詩魔”白居易的巔峰之作,唐詩中經典的長篇敘事詩,洋洋灑灑120句、840字,通篇名句迭出。被譽為“古今第一長歌”。

長,卻不拖沓!

明初文學家瞿佑在《歸田詩話》中說:“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

不過,這只是瞿佑的上半句。他下半句是:“元稹之《行宮》,才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

《行宮》是元稹的代表作之一,《唐詩三百首》的五絕開卷之作。全詩20字,字字珠璣,無一生僻。卻意境深邃,耐人尋味。

“只四語,已抵一篇《長恨歌》矣。”(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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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靜寂、空曠又冷落的古舊行宮,

宮中的花兒寂寞開放、依舊豔紅。

幾個白髮蒼蒼的宮女還健在,

閒坐無聊,談論著當年的唐玄宗。

行宮是皇帝外出居住的宮舍,詩中指的是當時東都洛陽的皇帝行宮——上陽宮。

詩的第一句言明地點,荒涼冷落的行宮。再著一“古”字,更顯破敗之象,將讀者帶入蒼涼。當年這裡可是歌舞昇平、繁華無限,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傳奇在這裡炫麗上演。而今,卻時過境遷。

第二句點名時間,春暖花開的季節。春光燦爛,奼紫嫣紅,卻靜靜地開放,無人品賞。古舊行宮在嬌豔新花的映襯下,更見落差,更顯淒涼。

第三句交代人物,白髮蒼顏的宮女。安史之亂後行宮荒廢,天寶年間分配到這裡的宮女,已被幽閉近半個世紀。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宮中花開如舊,可當年花容月貌的宮女芳華落盡,青絲變白頭,哪裡還有心情賞花?而名花解語,暗自替她們憂傷,“無語凝噎”成“寂寞紅”。“白頭”在紅花前相形失色,憔悴哀婉。

第四句敘述事件:宮女們閒坐聊天,回憶著唐玄宗時期的燦爛往事。“閒”字刻畫出倖存的宮女長年備受冷落的孤寂和無奈,與世隔絕,無所事事,百無聊賴。過去她們的一顰一笑、華冠麗服只為取悅君王,而今無緣再見龍顏,她們還能做什麼呢?只能閒坐冷宮,閒聊自慰。

以“說”玄宗落筆,“說”字精煉含蓄,餘味無窮。

宮女們說的內容究竟是什麼?是“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的誇讚,還是“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的豔羨,亦或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奢華……詩人不說,點到即止。

但歷史的滄桑、盛衰興亡,已躍然紙上。

“‘說’字含蓄,更易一字不得。何等感慨深遠,愈咀而意味愈長。”(明代顧璘《批點唐音》)

“說玄宗,不說玄宗長短,佳絕。”(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

“閒坐說玄宗”,盡在不言中!

元稹之前,有一個寫《宮詞》的高手叫王建,就是寫過“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的那位“王司馬”。他對《宮詞》情有獨鍾,一寫便是百首,被譽為“宮詞之祖”。

然而,王建的百首宮詞在許多文學大家看來,還不及元稹的這一首《行宮》。

明代詩論家胡應麟在《詩藪內編》中毫不掩飾地表明瞭立場:“合(王)建七言《宮詞》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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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看慣了太多的“文人相輕”,“元白之交”愈顯彌足珍貴。

“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

按照白居易的統計,兩人之間詩歌唱和多達近千首,創下自古以來朋友之間書信詩詞相酬的最高紀錄。

當年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同時及第,終身知己。落難時,互相關懷,分別時,相互眷念。

他們一同縱論天下大勢,一同抨擊權貴小人,一同發起“新樂府運動”。

同年先後被貶通州、江州,同做“司馬”。

天遠地隔,擋不住二人“通江唱和”。遂領文壇風騷,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舊唐書·元稹傳》)

“元白”情義有多深?看幾首詩,即見分曉。

公元815年,貶謫通州的元稹害了一場瘧疾,病入膏肓、自顧不及。可他得知摯友也蒙冤被貶時,頓時痛心疾首、憤懣難平,從病榻上掙扎著坐起,奮筆寫下千古名篇《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一個“驚”字,無以替代地突顯了元稹急朋友所急。整句“垂死病中驚坐起”,太扎心、太具殺傷力!

白居易讀後熱淚盈眶,在《與元微之書》中感慨:“至今每吟,猶惻惻耳。”

意思是到現在每次吟誦起,還言猶在耳,悲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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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不久,元稹收到白居易來信,有感而作《得樂天書》小詩,別出心裁,驚心動魄: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遠方的信剛剛送來,我一看就淚流滿面。妻子見狀很是吃驚,女兒竟嚇得哭了。戰戰兢兢地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信裡寫的什麼?

我泣不成聲,她們猜測:平常不曾有過這樣的事情,能讓我如此失態,八成是江州司馬白樂天寄來書信了。

極具傳奇色彩的是,“元白”二人寫詩時,會有心靈感應。

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在其傳奇小說《三夢記》裡,記錄了一個真實故事:

公元809年,元稹任監察御史奉命前往東川。走了十多天後,我和二哥樂天、隴西的李杓直(即李十一)一起去曲江遊覽,到慈恩寺參觀。到了晚上,又一同去李杓直府上喝酒。

大家把酒言歡,喝得十分盡興,忽然二哥停杯發呆,過了一會兒說:“微之應該到梁州了。”

說完在牆壁上題詩一首《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那一天是3月21日。

過了十幾天,樂天接到微之從梁州寄來的信,附詩一首: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裡遊。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一看日期,竟和白居易遊寺題詩是同一日。

原來,正如白居易所料,3月21日那天,元稹正好到達梁州。更為靈異的是,當晚元稹還夢見和白居易一起同遊曲江、慈恩寺,醒來寫下上面這首詩《梁州夢》。

正所謂“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友朋之道,不期至歟!”(唐·孟棨《本事詩》)

心有默契,無需言語。

元白都是詩書高手,每次書信往來都用心回覆,絕不應付。留下許多用情至深的名句,諸如“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是夕遠思君,思君瘦如削”……豔驚詩壇,一度被認為是愛情詩句。

曾經滄海話元稹(下)

公元831年,53歲的元稹在武昌軍節度使任上猝然病逝。

噩耗突來,白居易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公雖無歸,我應繼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祭微之文》)

令人唏噓,催人淚下。

沒有元稹的歲月,樂天的餘生少了歡樂,眼中只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他不斷寫詩追憶,情痴不渝,感天動地。

元稹離世9年,樂天已近古稀,夜裡又一次夢見好友,老淚縱橫,喜極而泣。寫下這首千古第一思友詩《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流連夢境,兩人攜手同遊,一如從前,揮斥方遒。

驀然驚醒,卻已人天永隔,物是人非,無語淚流。

我在漳浦年老體弱幾度生病,長安城的宿草也枯榮了八個春秋。

想你九泉之下屍骨已經化作泥沙,我還暫時寄住人間白髮滿頭。

你的小兒子阿衛女婿韓郎都相繼去世了,黃泉昏暗渺茫你能知道這些事嗎?

風燭殘年,綿綿不絕馳念。情感歷久彌新,一如初見。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6年之後,白居易追隨元稹,駕鶴西去。

“元白”知己,終其一生,為我們詮釋了不朽的曠世友情。

當初為元琪寫墓誌銘,元家拿出潤筆費70萬錢,白居易不受,全部捐給洛陽香山寺,用於修繕寺院。

只求來生,二人再續前緣。

之後,白居易在散文《畫彌勒上生幀記》中說:“所以表不忘初心,而必果本願也。”

情動天穹,日月可鑑!

但願蒼天從人願……

曾經滄海話元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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