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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武弁懷嗔鏢師下獄 黑鷹赴訴劍客尋仇(上) 十二金錢鏢 宮白羽著

鏢頭胡孟剛竟被蜂擁著送入州衙,押追鏢銀。鏢師沈明誼、程嶽倉促不遑別計,先教趟子手金彪,火速追到州衙,替胡孟剛打點一切,並摸探底細。

沈明誼本想在鹽綱公所,找一個管事的,探問一下。無奈此時綱總正和那緝私營統帶趙金波,商量失鏢事體,一切閒人概不接待,沈明誼竟被門房拒絕出來。二十萬鉅款一旦被劫,況又刃傷護鏢的官弁,這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所有文武官廳頭一天已得噩耗。鹽綱公所和緝私營,先期接到押鏢的舒鹽商和張哨官的急足秘信。秘信內說:

“……振通鏢局鏢師胡孟剛,押護鹽課,中途忽然無故改變路線,改走范公堤。職員等以范公堤並非赴江寧正路,且地極僻靜,又復繞遠;曾令仍循原道,免誤限期,而防意外。詎該鏢頭堅持私見,必欲改道;更謂責在保鏢,應擇穩路,若不聽其改途,遇變彼不任咎。職員等無可奈何,姑從其說。詎於行經范公堤途中,猝遇大幫匪徒,持刀行兇,攔路邀劫。緝私營兵護鏢者,雖有二十名,奈眾寡不敵,死傷累累。所有鹽款二十萬,竟被掃數劫走,並騾馱腳伕亦均裹去。似此狂逆,目無法紀已極!該鏢頭事先既無防範,事後更藉詞尋鏢,意圖他往。經職員及緝私營哨官張德功,嚴加監防;並調到巡丁四十名,中途監護,幸將該鏢頭絆回海州。該鏢頭此次奉諭押護官鏢,固執己見,無故改途,卒致遇匪失事;其中是否別有用意,抑或與匪暗有勾通,職員等未敢擅疑。唯該鏢頭既已承攬護鏢,一旦失事,自應查照保單,交官押追,嚴加比責,以重公帑……”云云。(葉批:此信頗有紹興師爺刀筆味。)

秘信語句非常嚴重。這便是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秘商的結果,把全副擔子都擲給胡孟剛了。至於胡孟剛身率鏢局人等,拚死命拒盜護鏢,以致一場血戰。鏢師五個受傷,一個失蹤,鏢局夥計也多名受傷的話,被舒鹽商筆桿輕輕一掉,全給埋沒了。而且秘信字裡行間,又將通匪劫鏢的罪名輕描淡寫,影射出來,這用心也就夠歹毒了。

舒鹽商只教胡孟剛一人,進了鹽綱公所大廳,把其餘的人都拒在門外。舒鹽商和緝私營張哨官,又將胡孟剛留在大廳,他二人一直入內。胡孟剛在心中暗打草稿,預備見了綱總,委婉說明失鏢的情由,申請具限找鏢。至於貽誤之處,胡孟剛責無旁貸,情願認賠受罰,也說不得。胡孟剛正想處,進來兩個聽差,向胡孟剛說道:“請胡鏢頭內客廳坐。”胡孟剛跟了進去,只見內客廳太師椅上,坐著兩個人。上首便是緝私營統帶趙金波,下首相陪的是綱總廉繩武。在兩旁茶几左右,也坐著四五個衣服麗都的人,都是鹽商和有功名的紳士。他們把胡孟剛叫進;胡孟剛上前施禮,這些人板著面孔,連一個打招呼的也沒有。

緝私營統帶趙金波直著眼,看了胡孟剛一會,突然問道:“你就是振通鏢局胡孟剛麼?”胡孟剛應道:“是。”趙統帶道:“胡孟剛,你承保這二十萬鹽款,應該如何小心從事,你怎麼把鏢銀丟了呢?你知道你擔多大的責任?”

胡孟剛答道:“大人,這不是我胡孟剛自己掩飾,大人營中,也派有護鏢的官弁跟隨。委實因強賊人多勢眾,武藝高強,我們拚命抵禦不過,以致受傷失鏢。小民既然奉鹽道札諭護鏢,心知這半年來地面不很平靜,也曾推辭過。如今說不得了,小民是照鏢行買賣規矩,請求大人恩典,和公所諸位大人格外容情,許我具限找鏢。好在小民已經派出人,四外打聽,不久就可以訪著賊人的下落。”

趙統帶哼一聲道:“好一個不久就訪著賊人的下落!你們原講究什麼江湖上結納的勾當,你們鏢行和江湖的綠林是怎樣情形,我素日也有個耳聞。你若找賊,自然一找就找到!但是,我只問你,你們走得好好的,你為什麼無故要改道?放著通行大路不走,你偏繞遠走僻道,這其中難保沒有情弊!”

一句話把胡孟剛噎了個張口結舌,忿氣塞胸。胡孟剛正因看出鏢銀被賊綴上,方才改道;不料反而做成了通匪的嫌疑。胡孟剛冤苦難伸,聲音抖抖的說:“諸位大人,我們吃鏢行飯的,全仗眼力。一看見前途情形不穩,改途保重,乃是不得不然。況且我們在和風驛,便被匪人綴上,舒大人和張老爺也都在場親眼看見。”

說到這裡,一位鹽商插言冷笑道:“舒大人自然看見了,不看見還不覺得奇怪呢!我老實問你,怎麼你偏偏改了道,反偏偏遇上賊呢?”趙統帶也含嗔斥道:“胡孟剛,你實在是江湖上一個光棍,我早有所聞。你敢如此大膽,不但二十萬鏢銀拱手奉送賊人,還害得隨你們押鏢的張哨官身受重傷;我部下巡丁也死的死,傷的傷。你們鏢局究竟是管幹什麼的?你還有王法麼?”

胡孟剛越聽越覺話往歪處問,氣得手足冰冷,強將怒火按了按,說道:“諸位大人在上,我們保鏢的,也是一種生意,全靠信用當先。多大的鏢局子,多有能耐的鏢頭,也不敢說一輩子遇不上意外事。不過既敢應鏢,就有打算。丟了鏢銀,我們具限找鏢。到了限期,找不回鏢,我們有原保在;幹鏢局的人自然破產包賠,哪能說到別的上頭!諸位大人話裡話外,硬把一個通匪的罪名給我安上,諸位大人請看!……”說著,胡孟剛把腿上的傷一指道:“我若通匪,匪人還能傷我麼?我若通匪,我還回來做什麼?難道等著過堂問罪麼?況且諸位大人也不是地方官。保鏢、丟鏢、找鏢、賠鏢,這都是買賣道,沒有犯法。至於改道反遇上強賊,那也不是改道之過;乃是賊人拉的卡子太長,我們沒有闖出去;並非我故意自投羅網,自找倒楣。大人營中的官弁受傷,那也是他們應盡之責。他們老爺遇見了賊,自然要動手,動手就不免受傷。我們鏢局子的人,受傷的比大人部下的人更多,我能怨誰呢?我保的是鏢,不是保緝私營諸位老爺!”

緝私營趙統帶勃然大怒道:“好一個刁民,竟敢跟我頂嘴!我和公所諸位大人問問你,也是打聽明白了,好設法子緝盜追鏢。你這東西竟敢譏誚我開堂審問你了。你說我不是地方官,不能問你,是不是?好,來呀!”立刻簾外一陣應,走進來七八個官人,往前打千一站。趙統帶厲聲道:“把這東西捆起來,送海州衙門!”這七八個人“喳”了一聲,過去便要動手。

胡孟剛往旁一側身,雙目一瞪,雙手一封道:“大人,且慢!大人要送我,大人且把我的罪名說出來。大人說我通匪,請拿出通匪的憑證來。大人要曉得:保單上開的是誤了限認罰,丟了鏢認賠;沒有個丟了鏢,便替賊打官司的。”

趙統帶越發震怒,拍案催喝道:“捆上,捆上!這東西太已狂妄了!你看他丟了鏢,還有這些理。”這趙統帶乃是武人,他因部下受傷,掃了他的臉;丟了鏢銀,還想替部下開脫責任。且聽張哨官一面之詞,說匪人出掠,鏢行退縮不前;還是自己首先驅殺,被賊包圍受傷。那些巡丁們又從旁作證。事實上,又確是張哨官先跟賊人動手的。因此趙統帶很惱怒,定要把胡孟剛扣押起來。

那綱總廉繩武卻另有心意,只重在找回鏢銀,不重在加罪鏢客。此時他起身勸道:“趙大人暫且息怒,不必與他慪氣,必與他公事公辦。”轉對胡孟剛說道:“胡鏢頭,這是沒法子的事。鹽課已失,匪徒糾眾傷官劫帑,事體非常重大。你就是能找鏢,也決不是私了的事。胡鏢頭,你無論如何,必須到州衙走走。我們也不為難你,快過來謝過趙大人。”當下廉繩武極力敷衍了一回,趙統帶才強納住氣;遂將胡孟剛送到州衙,卻也沒有上綁。

趟子手金彪追蹤趕到海州州衙,其時早已過午,將近申牌。金彪連飯都沒顧吃,到了州衙,內外打點。振通鏢局在地方上素來聯絡得不錯,州衙內頗有熟人,已將鹽綱公所報案原稟和緝私營的諮照,全都託人抄來。金彪又要求和胡孟剛見面。班房說:“現在不行。因為第一,還沒有歸押;第二,這二十萬鹽課是非常重案,州官已經傳諭,即刻要升堂訊問;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此刻看著素日的面子,先給胡鏢頭通個信倒行。”

金彪將上下打點明白,許下明天先送些錢來:“今晚無論如何,諸位要多照應,不可委屈了胡鏢頭。我們胡鏢頭還沒有吃午飯呢!”班房很客氣,說道:“金爺只管放心,有我們哥幾個,決難為不著他。我們早給胡爺叫來一份酒飯了,你不用多囑。你們還是趕快想法子,找門路,疏通鹽綱公所。州衙這裡很不要緊,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動靜,我們自給鏢局送信去。”班房又特為安慰金彪,頓時叫來一個夥計說:“王頭辛苦一趟,去給胡鏢頭傳個信去,就說鏢局已經打發金爺來瞧看他了,問問胡鏢頭有什麼話沒有?”王頭答應著走出去,不大工夫回來,對金彪說:“胡鏢頭剛才說,教你們諸位同事多偏勞,趕快給雲臺山的俞鏢頭,和雙義鏢店的趙化龍趙鏢頭送個信去,請他們快來。胡鏢頭家裡,也煩你們派人去一趟,好教他們放心。”金彪聽了,又問:“還有別的話沒有?”王頭道:“胡鏢頭說,鏢局此時暫停營業,一切事拜託沈鏢頭、賬房蘇先生,跟金爺你們幾位照應著。好在明天你就可以跟他見面了。”金彪點頭稱是,又謝過了眾人,連忙奔回振通鏢局,時已掌燈。

鏢局中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七言八語的講論,裡裡外外亂作一團。雙鞭宋海鵬、單拐戴永清和幾個夥計,受傷最重的,已延請外科醫生調治。這裡只剩下沈明誼、程嶽兩位鏢師;還有振通鏢局兩位鏢客,是新近才從南路保鏢回來的,一位叫黑金剛陳振邦,一位叫追風蔡正。幾位鏢師匆匆吃了飯,只有黑鷹程嶽是客情,身又受傷,把他留在櫃房歇息。其餘三人全忙著分頭找人,送信,託情;就是鏢局夥計,也派出六七個。到晚飯時,眾人先後回來。

雙義鏢店的趙化龍鏢頭,和胡孟剛交情很深;此時一聞噩耗,早不等人請,已先趕到,並邀來幾位同行。問明瞭失鏢情由,兔死狐悲,不禁都代胡孟剛扼腕。恰好趟子手金彪從州衙回來,把打聽來的情形,細說了一遍;又把抄來的鹽綱公所稟稿,拿將出來,眾人參詳了一回。大家見那稟稿措詞,竟是依著舒鹽商的秘信,裝頭加尾;意思之間,暗指胡孟剛有通匪之嫌。把他中途改道的事,故意說得很支離,彷彿別有用意似的。大家看了,一個個氣忿不過;遂照胡孟剛的話,公推沈明誼做主。沈明誼向趙化龍討主意。

趙化龍這人武功有限,交際很廣,在海州官紳兩面都叫得響。他手拿那張稟稿,沉吟良久道:“我想這事解鈴還須繫鈴人。除了大家趕緊設法追尋鏢銀以外,第一步還得託人,到鹽綱公所和州衙裡疏通一下,教他們放寬一步,先把胡大哥保釋出來;把這個通匪之嫌的罪名洗刷了去,以後再說別的。”

這計較,眾人都以為然。遂決計先找個狀師,擬具稟稿,內說:“振通鏢局素有信用,此次失鏢實出意外。鏢頭胡孟剛拚命護鏢,與匪苦鬥,勢力不敵,身受重傷;其情殊堪憫惻,決非押護不力。仰請恩准取保暫釋,俾令勒限尋鏢,以完公帑。”下面具稟人名,留下空白,由趙化龍、沈明誼明天出去,轉煩當地紳董,懇請聯名公稟,向州衙投遞。另由振通鏢局具名,給鹽綱公所的值年綱總廉繩武,去一封私信,懇他從中轉圜。這信由趙化龍拿著,預備親見廉繩武,當面遞出。又教司賬蘇先生,先預備幾百兩銀子,以便使用。又派人到胡鏢頭家中,安慰胡奶奶。

程嶽對沈明誼說,自己決計明早動身,趕回雲臺山,敦請老師十二金錢俞劍平,出來找鏢;這話大家當然贊同。

到了次日黎明,黑鷹程嶽顧不得創痛,騎上那匹白尾駒,急馳而去。他臨行說:“多則五天,少則三日,必將家師請來。”沈明誼送出街外,再三囑咐,務必快來。那匪徒留下的“劉海灑金錢”的圖畫,程嶽也要了去帶著。

沈明誼和趙化龍帶了銀兩,先去探監;見了胡孟剛,細問過堂的情形。那州官頭一堂倒也沒有難為胡孟剛,只是再三叮問他:為什麼中途忽然改道?又問他:既然自承能夠討限找鏢,是不是確知賊人的下落?至於失鏢的情形,和賊人的聲勢,只聽胡孟剛的申訴,並沒有細問;倒是賊首的相貌、年齡、口音,詢問的很仔細。沈、趙二人把外面的打算,一一告訴了胡孟剛。胡孟剛點點頭,精神很是頹唐。兩人安慰了一陣,急忙離開州衙,到各處託情。

這些紳董們聽說是二十萬鹽課遇劫,個個吐舌,不肯出名具稟;又關礙著情面,不便當面謝絕。有的說,教他們轉煩馮翰林去;有的說:“等我找馮敬老、紀隱翁商量商量再講。”其中也有一兩個紳士,慨然答應出名;卻又資望不夠,只能副署,不能領銜。趙化龍是個爽快漢子,氣得直罵。只得人上託人,好容易從鹽道衙門,找著了那位最拿權的總文案李曉汀;由這人暗中使力,再轉託紳士,這才有人肯聯名上稟。事情雖已經耽擱了三天,還算辦得急速。州衙內上上下下,倒是呼應靈便;只要鏢局把鹽綱公所對付好了,州衙這裡滿沒難題。因此這個稟帖上去,暫時留中,未能批下來。只等鹽綱公所放鬆了口氣,州衙立刻可以掛牌出批,準其取保暫釋。鹽綱公所雖是商辦,頗有官勢;錢可通神,地方官沒有不敷衍他們的。趙化龍也很明白,仍煩鹽道衙門裡的李曉汀師爺,暗中疏通;與其將胡孟剛押在監牢,莫如放他出來,教他具限找鏢。這樣說法,那值年綱總廉繩武倒也微有允意;不過還須和別位商量,這不是一個人能作主的。

沈明誼原想:聯名具保,並非難事;倒是俞劍平身經退隱,又不在城內,恐怕他三五天內未必肯來,就來也不能很快。卻不道江湖上的人,義氣最重;黑鷹程嶽當天晌午回到清流港,第二天未到晌午,十二金錢俞劍平,便已身率三個弟子,策馬趕來急難;並邀來一個朋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便是那鷹遊山的黑砂掌陸錦標。

十二金錢俞劍平,自從大弟子程嶽押著鏢旗,相助鐵牌手,偕赴海州去後,逐日指教面前的三個弟子,習練武技,倒也沒把這事擱在心上。忽一日,門前啼聲“得得”,跟著“啪啪”一陣亂敲門環。俞劍平在屋門口,側耳傾聽。過了一會,長工持著名帖進來。還沒等稟報,早自後面跟進來一老一少兩個人。那年長的人手裡提著累累墜墜幾個包兒,一面走,一面亂嚷道:“俞劍平俞老兄弟,俞劍平俞老兄弟,哥哥來看你了。”(葉批:妙人兒來也。宮注:此人乃白羽筆下另一丑角,風度卻與九股煙喬茂大不相同。)

俞劍平抬頭一看,不禁嗤然笑了,雙手一拱道:“老陸,我一猜就知是你來了。狗大的年紀,硬要裝老大哥!”

這陸錦標今年四十六歲,比俞劍平小著七八歲。他生著滿臉絡腮鬍須,見人專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歲數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四十多歲的人,興致很好,歡蹦亂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練得一身好本領。綽號叫做黑砂掌,掌下頗有功夫。

當下他大笑著走了進來,回頭叫著那個少年後生道:“快走呀,小傢伙,快見見你大哥。呸,錯了,快見見你大叔。”又向俞劍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帶來了,給你們爺倆引見引見,你們往後要多親近親近。”俞劍平皺眉道:“什麼話!亂七八糟的,給我滾進來吧!”遂一拱手,把陸錦標父子讓到客廳。陸錦標將手中拿的東西,隨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手拍大腿道:“老俞,我給你找麻煩來了。”

俞劍平吩咐長工,打洗臉水,泡茶,並讓那少年後生坐下。這少年後生也就是十三四歲,生得胖胖的,圓頭圓臉,兩隻眼也圓溜溜的;站在一邊,樣子很怯生,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凳子上了,兩隻眼只管東瞧西看。俞劍平笑指少年道:“陸賢弟,這是你的令郎麼?今年幾歲了?”陸錦標看著兒子,對俞劍平道:“不是令郎,是他*的小犬!十三歲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俞劍平笑道:“胡說八道,跟你是一個模子,他叫什麼名字?”陸錦標道:“就叫陸嗣清。我說小子,見了你俞大叔,怎麼也不磕個頭,就坐下了?”陸嗣清羞羞澀澀的站起來,爬在地上就磕頭。陸錦標在旁數著說:“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夠了夠了,多磕了一個了。”

俞劍平伸手拉起陸嗣清來,讓他坐下,對陸錦標道:“陸賢弟,你不在家中納福,帶著令郎,找我來做什麼?莫非又教弟媳給攆出來了麼?”陸錦標把手一拍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個正著。可是又對,又不對。”俞劍平道:“怎麼又對,又不對呢?”

陸錦標道:“我告訴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門十多年,毫無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我就剩下他一個了,不免把他嬌慣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書,就跟著我練點功夫。誰知這孩子,剛剛學會了巴掌大的一點能耐,便滿處給我招災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著一把刀,跳牆出去,偷人家的東西;誰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淨偷也罷了,又常常拿鍋煙子,給人家塗鬼臉。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幾十裡地,管閒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養媳婦,他也不答應;人家兩口子打架,他也要問問。不時教人家找上門來告狀。好在都是老鄰舊居,也沒鬧出大笑話來。哪知這孩子越鬧越膽大,前幾天不知為什麼,彌勒寺的和尚惹著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銅佛像,偷來一尊。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見了,又打又罵,又要拿繩子勒死他。我去勸解,連我的臉也教她給抓了。”

俞劍平聽了,不禁哈哈大笑;細看陸錦標的臉,果有兩道血痕。又扭頭看那陸嗣清,低了頭,不住挖指甲。俞劍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緊。你找我來幹什麼?”

陸錦標道:“她又何止抓,她還罵哩!”俞劍平道:“罵兩句更不要緊,那還不是家常便飯麼!她罵你什麼?”陸錦標道:“她罵我什麼,那還有好聽的話麼?”俞劍平道:“哦,我明白了。罵你爺們是賊根子,賊腔不改,對不對?”

陸錦標把鼻子一聳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裡的蛔蟲。怎麼她的話,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長啊!”俞劍平越發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陸嗣清道:“我的好侄兒,你真是肖子啊!”陸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噥了兩句。俞劍平回頭又問道:“老陸你受了太太的氣,大遠的找我來,意欲何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給你出氣麼?”陸錦標道:“你那點能耐,還不夠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來,是想把這孩子送在你這裡,替我規矩規矩他;就算拜你為師,也省得我在家受氣。你要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婦指著孩子罵賊種;讓街坊聽見,實在不雅!”

俞劍平看了看陸嗣清,搖頭道:“我這裡也不要小賊。”陸錦標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劍平含笑不答,把陸嗣清叫到面前,細細看他的骨胳神氣,覺得是個外面渾實、心裡有數的孩子;眉目間頗露出幾分秀氣,體質健強,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為何生有賊癖?便拉著手,緩緩的盤問他。這孩子臉皮一紅,一字不說。俞劍平心想:“越這麼問,他越不肯說。倒是小孩見小孩,必定肯說實話。”遂把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叫來,教他陪著陸嗣清,到箭園玩玩去;暗中命楊玉虎、江紹傑,設法套問他。

黑砂掌陸錦標看俞劍平已有允意,便要預備香燭,施行拜師之禮。俞劍平道:“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愛偷東西的病根。我能夠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陸錦標道:“你這個老滑賊,辦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學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給我收下。”

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陪著陸嗣清,各處玩耍。少年人見面,心情相近,言語投機。東說說,西講講,果然不到半天,陸嗣清便說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陸嗣清在家孑然一身,遊戲無伴,又受著父親的寵愛,便由著性子往各處亂竄。他又讀過幾年書,識得些字,見家中老僕時常拿著一本閒書看。陸嗣清起初磨著老僕,講給他聽;後來便自己看,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飽讀過《水滸傳》、《俠義傳》、《綠牡丹》等這些說部之後,頓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門風,髫齡習武,又略會飛縱輕身術,所以就想到處遊俠,要做個飛行俠盜。

他父陸錦標少時曾失身綠林,中年才洗手不幹。他現在這位太太姓張,乃是續絃,今年才三十歲,比陸錦標小著十六歲。次子陸嗣清,便是續絃夫人所生。

陸錦標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賊蔡白桃,只生下長子陸嗣源,便猝遇仇敵;一場苦戰,將仇人殺卻,她自己也負傷而死;拋下陸嗣源,年已九歲。陸錦標後來改業,受朋友慫恿,續娶張氏。那時陸嗣源已經十六歲;他卻追念亡母,不願父親續娶。後來繼母入門,這陸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歸。這張氏本是良家之女,進門第二年,便生了陸嗣清。後來才曉得丈夫是綠林出身,這婦人好生難過;生米做成熟飯,卻也無法。後見丈夫果已務正,她也撥開愁懷。不意陸嗣清小時還規矩,到十一二歲,忽然好起偷來。這婦人不由恨怒異常,苦苦的打罵,又罰跪,又不給飯吃,定要把兒子的賊癖管掉才罷。陸錦標因長子失蹤,本已心傷;次子捱打,他又護犢。兩口子每每因此慪氣。他那太太御夫有術,年齡又小,陸錦標又覺理虧,處處容讓著她。陸錦標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軍制伏了。

楊玉虎、江紹傑和陸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閒談,才知道陸嗣清的賊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陸嗣清說:“像咱們這大年紀,練好了功夫,難道耍著好玩不成?我們必定要到處遊俠,偷那不義之財,打那強橫之漢。二位哥哥別看我小,我莊上那個收租的沈順兒,他無故打那個拾柴的老鍾;我過去跟他評理,他竟罵我:‘小渾蛋混開,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躥上去,一個嘴巴,給打破鼻子。他這東西很壞,他不告訴我爹,單告訴我媽,教我捱了一頓打。我能饒他麼?”

楊玉虎笑道:“不饒怎麼樣呢?”陸嗣清道:“怎麼樣,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還拿大磚把他的鍋砸了。”楊玉虎、江紹傑聽了,不由失笑。

陸嗣清又道:“可是這行俠仗義,也不是容易事。告訴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見一個女孩子,打一個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過去嚇唬她,不許她以大欺小。誰知教那丫頭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說:‘這是我兄弟,你管的著麼?’我就說:就是你兄弟,也不該欺負他。這工夫,那個小男孩反倒抱著他姐姐的大腿,哭著罵起我來。我一想,還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宮注:此故事據白羽自身經歷,略加改寫。詳見《話柄》或《白羽傳》。)楊、江二人把這話一一對老師說了。俞劍平笑了笑,覺得這也是小孩頑皮的常態,如是正確引導,很容易調教。這陸嗣清見有楊、江兩個少年在此學藝,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裡不時被他母親查考,倒還有趣得很,因此很願留下。

俞劍平說:“老侄願意在我這裡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你看楊、江二人,年經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倆還不敢出去胡鬧。你這時正該好好練功夫,不可務外。練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恆;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藝學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幹蠢事吃虧了。你要悶得慌,自有楊、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許生事。”陸嗣清低頭應了一個“是”字。(宮注:白羽終生卑視武俠小說,此處借俞劍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俠小說引起鬥毆等副作用。)

陸錦標便催他給老師磕頭,並認師兄。俞劍平道:“陸賢弟別忙,現在先把賢侄留在這裡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們再認師。不然的話,他住兩天,忽然想家,倒麻煩了。你要知道,他才十三歲啊!”遂引陸嗣清拜見俞夫人。俞夫人丁雲秀也出來見過陸錦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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