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被命令脫光時,所有人都羞澀了。
時間只有十分鐘,催促聲再次響起。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脫光衣服。
衣服掛在衣架,鞋子成對系起,他們用心記下襬放位置,避免再穿上時發生混亂。
3000人移動至寬敞明亮的房間,這裡沒有長椅,只有無數通向天花板的鐵皮管,管子四面有氣孔。
他們等待著淋浴。
氣孔開始排氣了。
大家很快意識到不對,是毒氣,毒氣從最底層擴散。
所有人驚惶地瘋狂上爬,彼此踩踏,孩子、婦女、老人被擠在下面,爬在最頂上的人也不過是延緩一到兩分鐘再死亡。
不需要太久,絕望的嚎叫消失了,裸露的屍體上遍佈抓痕淤青,面孔扭曲,屎尿亂流,因為人在死亡瞬間會不自覺排洩。
電影《穿條紋睡衣的男孩》
排氣扇轉起來,一支小隊戴著防毒面罩進來。
沖洗,分揀,運送。
衣服與鞋子,作為分發給平民的物資;頭髮剃下,可用在定時炸彈上;扒開嘴,金製假牙與牙套被撬下,貼身首飾被擼下。
沒有價值的屍體被運進焚燒爐。
或許你已猜到,這是猶太屠殺。
以上細節,出自《來自納粹地獄的報告:奧斯維辛猶太醫生紀述》。
殘忍,暴虐,驚駭。
但,這不是今天這篇文的主題。
因為這樣的講述已經不算新鮮。
這篇文要講一個被忽略的事實——
屠殺猶太人是一個“民主”的決定。
決定的過程“冷靜、平和”,甚至稱得上“嚴謹、優雅”。
「萬湖會議」
2022。1。18
1942年戰爭之冬,柏林西南部萬湖邊別墅。
汽車陸續抵達。
車上下來各部門政要,互相問候寒暄打趣。
會議馬上要召開,此次主題——
猶太人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
理性討論
氣氛愉悅,神色輕鬆,大家默契認為:
最晚在復活節,就能拿下莫斯科;而在英美向德國宣戰後,猶太人已經失去了作為人質的價值。
軍事鬥爭與種族鬥爭同樣重要。
不可怠慢。
必須要徹底全面地清理猶太人。
與會者討論的第一個問題:
所指“猶太人”的地理範圍。
不限於德國,含整個歐洲。
對於這項計劃,斯洛伐克與克羅埃西亞、保加利亞已經同意,羅馬尼亞同意希望較大……
而且馬上就可以向元首希特勒獻上猶太人清零的塞爾維亞。
“誰會對這樣的福利說不呢?”
“就像問鄰居能不能把他家的屎也鏟走一樣。”
下一個問題:
混血猶太人怎麼處置?
有人認為凡有猶太血統皆為下等,區分純猶太人、半猶太人毫無意義;
有人提出將其劃分等級,二分之一猶太血統為一級,四分之一猶太血統為二級。
清除一級混血,對二級混血”仁慈“對待:
強制絕育與強制離婚。
一位軍官表示:
“二分之一也好,四分之一也罷,如果看他鼻子不順眼,他就足以是猶太人。”
比起猶太混血,更棘手的是曾代表德國參加一戰的猶太人。
“我不記得曾和猶太人共同作戰過”。
但直接否定可能會引起一些話題騷亂。
此時,已經鬧出猶太人自殺傳聞。
於是眾人同意,65歲以上因參戰負重傷或得到過嘉獎的猶太人,不會被直接清走,而是轉移到老年人隔離區。
畢竟這個數量規模不算太大。
當然,最受關注的問題是猶太人的資產。
在警方那登記、報到、分組,統一收押,交出住所鑰匙,在同意國家接收資產申報表上簽字。
資產歸誰管又是一個問題。
不止是國家間的爭奪,也是部門間的爭奪。
“猶太人歸誰管,錢就歸誰管。”
“錢統一歸四年計劃辦公室管。”
會議主持者出來調停,這些錢將用於支付將猶太人運往東部的鐵路費用,當然會有剩餘。
他們是在如何剝削上有爭議。
但在剝削這件事上沒有爭議。
合理規劃
108分鐘的影片,復刻真實歷史。
沒有任何恐怖畫面。
看完我卻手腳冰涼。
如果拋開議題,這就是再常見不過的工作會議。
誰都沒有表現出異常,只在責任劃分時有些辯論,誰都想先清理掉自己管轄區的猶太人,誰都想佔有自己管轄區的猶太人財產。
但目標都是一致的。
所以會議是平和的。
他們中途甚至吃了頓簡餐,聊到這裡竟然能吃到三文魚,伙食不錯啊,還喝了咖啡和酒。
也聊到戰後去哪度假定居。
神情與聊猶太人別無二致。
他們唯一關心的道德問題,是執行人也就是自己人受到的精神傷害。
與此同時,他們關心效率。
猶太人資料統計清晰,這次的目標是解決1100萬。
參照此前對33771名猶太人的處理速度,每小時處理938人,按1100萬這個數推算,大約需要11270小時,也就是488天。
太慢了。
沒關係,用毒氣,再焚燒,還能避免精神傷害。
黨衛隊中校艾希曼描述流程,他說:
“高度分工化、結構化已成為可能。”
萬湖會議時長2小時,會議紀要僅15頁。
之後。
計劃落到實處,600萬猶太人遭到屠殺
。
被屠殺者的鞋子
當回顧整場,他們未提到“屠殺”“滅絕”“殺害”“消滅”這樣的字眼,他們用的是“清理”“解決”。
而發生在森林裡的槍殺被稱作“散散步”,造坑填屍被當作一門手藝活。
他們如此的無動於衷。
但在提到宏大敘事時又表現出與有榮焉。
“這下跟孫輩們有的講了,有多少人能說自己如此近距離見證過世界歷史呢。”
“我會說,塑造過。”
戰爭是猶太人想要的,屠殺是自衛、是求仁得仁。
他們強調從大局出發,路線是明確的,目標是偉大的。
微觀的人是不值一提的。
合法自辨
二戰結束後,上文提到的艾希曼流亡到阿根廷,以色列的情報組織將其抓捕,並在耶路撒冷接受審判。
艾希曼面臨“反人類罪”等15宗罪名起訴。
受審時,艾希曼坐在防彈玻璃後堅定辯護:
“一名軍官立下擁軍愛國的誓言,若違背這個誓言,他就是無賴。”
艾希曼受審
更多時候,他在打太極。
“你會親手槍斃父親嗎?”
“只要得到證實,我就會親手執行我的誓言。”
“你是否得到證實猶太人應該被消滅呢?”
“我沒有消滅他們。”
事實是,1937年至1942年間,大部分猶太人運送與屠殺計劃經由他的雙手製定實施。
他反覆發問:
遵守誓言和法律我做錯了嗎?從沒有人提醒我我做錯了。
當納粹一再被批判。
這點卻一直被迴避:
希特勒是由民選上臺,屠殺猶太人是許多德國平民達成的共識,更有哲學家海德格爾背書:領袖本人而且他一個人就是活生生的、本來的德國現實及法律。
或許有人遲疑過糾結過。
憐憫和遺憾都不合時宜。
而不夠仇恨就是不愛國。
電影《漢娜·阿倫特》
我們可以看許多反法西斯電影,從《辛德勒的名單》到《美麗人生》,再到《鋼琴師》,從《穿條紋睡衣的男孩》到《喬喬的異想世界》,一再試圖展現崩塌時人性的幽光。
這樣的幽光是罕見的。
被視而不見的是庸常。
庸常的人為屠殺投出了一票,甚至可以說屠殺是“民主”的決定。
我當然要再次宣告:屠殺是罪惡的,堅決不為屠殺洗白。
就像思想家漢娜·阿倫特所說:
“試著理解並不等於原諒。”
電影《漢娜·阿倫特》
當阿倫特面對審判臺上的艾希曼。
她驚訝地知覺,這就是個普通人。
艾希曼平庸膚淺、完全像個小人物,但就是這樣的小人物,卻犯下了滔天的惡,當阿倫特寫下她的觀察,立馬遭到圍攻。
她是猶太人,被罵是“猶奸”。
因為她重新訴說了納粹的形象,不是超乎常人的邪惡,而是普通的庸常的。
同樣,在電影《帝國的毀滅》中,可以看到希特勒這樣的魔頭,竟然疲憊時雙手也會發抖,關心下屬,嚴格吃素……
以至電影上映時被質疑共情納粹。
電影《帝國的毀滅》
參加萬湖會議的15位高官,8人有博士學位,他們是知識精英,有學識,但他們制定屠殺報表、規劃程序與學術研究並沒有不同。
而在《黨衛軍》一書中記載,納粹中虐待狂是少數,真正病態的主動犯罪不超過百分之五至十,他們完全能分辨善惡,甚至其中不乏正直和道德的公民。
可屠殺還是發生了。
希特勒一個人殺不死600萬猶太人,這是一場共謀。
所以“平庸之惡”一詞並不準確,準確的是“惡的庸常”。
大部分的電影與書寫乃至納粹審判,是為了確定普通人離成為納粹很遠,是為了確認普通人不會犯下滔天的惡。
這樣我們才得以安心。
但《浪潮》背後的真實實驗證明了,製造極權所需要的時間——
五天。
電影《浪潮》
宏大敘事的煽情,仇恨式意識形態,簡單的利益邏輯可以壓倒一切,普通人堅定地成為傾軋齒輪的一環,
為此歡呼雀躍感動;
為此貶低掠奪屠殺。
凝視今天:
歷史的幽靈始終盤旋在人類上空;
失控的深淵一直停泊在人類近岸。
或許猶太大屠殺值得一看再看,也或許根本無法直視這麵人類之鏡。
《萬湖回憶》的最後,幾人陸續乘車離開。
有人回到家,繼續做幸福家庭中的兒子、丈夫、父親,有人相約會所,準備放鬆一下。。。。。
日子又過去一天,這一天和其它天沒有太大不同。
誰都沒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