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世紀50年代,國家大力發展煤炭工業,全國多處富有煤炭資源的區域被集中規劃,成立了無數家統配煤炭的國有礦業公司,並在煤礦周邊建了洗煤廠、水泥廠、採石場、發電廠、火車站等大型加工、運輸企業。企業群聚,意味著大量的職工、專家、管理人員及家屬需要安置,住房、醫院、學校、菜場等配套也一併需要建立。如此,在煤炭被源源不斷的開採過程中,這些礦業公司的所在地、職工們所居住的社群被統一整合並進行了行政劃分,一個個名為 × × 礦的新型小鎮誕生了。
其中,也許是因為八一起義,也許是因為八一建軍節,全國有多處煤礦被命名為“八一礦 ”。而我的家鄉,豐城八一礦,也是其中之一。
豐城礦務總局,管轄市內所有因煤礦而新建的社群:尚一、尚二、尚三、八一、建新、坪湖、洛市。一條東西延伸的環形南路,將八一和礦務總局連了起來。負責運煤的後八輪晝夜不息,把這條水泥馬路壓得像揉爛的麵糰。道路延伸之處,煤灰遮天蔽日,從貨車上掉落的煤炭像牛群剛拉的糞,一團接著一團。環行南路至梅仙嶺正對處,便是八一社群的入口,一座鐵鏽斑駁的歡迎門,上書“八一礦歡迎你”這六個字。歡迎門左側有一大一小兩座黑灰色山丘。山丘之所以為黑灰色,因它們是完全由煤渣堆砌而。工人們乘著軌道將一車又一車的煤渣倒於此處,天長日久,整合十幾層樓高的圓錐形,渣子山落成。暴雨天氣,渣子山底下的田地黑水肆意,雨水如潑墨一般揮毫而就,將其變成了潘天壽的畫。似乎在警告路人,這裡不可侵犯。
繞過這兩座渣子山,再經過一座村莊、一家木材廠、一家鍊鋼廠、一道貨運鐵路、一家玻璃廠、一片低矮的民居,便可以看見一條行雙車道的水泥路。我們稱之為“八一大道”。這也是唯一一條通向外界的行車路。道路兩側種了近百株法國梧桐,旁邊是大片的稻田和油菜花地,一條寬4、5米的小河橫貫田野,靜靜流淌。稻田過去,靠近社群的地勢更高一些,便是一年四季都綠油油的菜地。這一大片鄉野,空氣清新、處處蛙鳴鳥啼,路上走的除了行人,多有牛、馬、豬、羊,少有車輛,明朗、緩慢、寧靜,與入口處的渣子山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八一社群便是被這樣呈圓形的田野所包圍著,它的海拔更高,職工宿舍和居民區分散在各個陡坡的平地之上,田野和菜地是它天然的蓄水池,98年長江全流域洪水,除了連著下了半個月的暴雨,大水都沒能淹沒菜地。它就像一座島,被四面田野所環繞。
便是在這座島上,我度過了人生最溫柔的時光。
2。
我是農村戶籍,我的家在臨近八一社群的村莊裡。四歲時,父母在村最東頭的坡上蓋了一座新房。我家成了農村和城鎮的分界線。出門往左,便是村莊;出門往右,便是社群。農村和社群,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存狀態和人文風貌。在我看來,農村是堅實肥沃卻又沉重的土地,社群卻是可以自在遊弋飄蕩的河流,我如兩棲動物一般,從小便在這陸地和水上的雙重環境中生活、成長。
我的一眾親人都居住在農村,我亦如每個農民的孩子一樣,自小做著繁重的農活:挑水、擔煤、插秧、收割、曬穀、摘花生、打禾。村莊里人情溫暖,家家戶戶都彼此熟識,白天都敞開著大門,我們常常吃著飯就把碗端上了別人家的餐桌。
但我對八一社群卻有更深的情感。我在八一礦醫院出生,在八一子弟學校上學六年。我雖然有很多村裡的玩伴,但我大部分同學、朋友都是社群職工的孩子,他們住在八一礦的各個角落,我們從五歲起,便每天相約著一起玩耍。我們對彼此的家人都非常熟悉,我們知道彼此家中的零食放在哪裡,我們隔三差五就去對方家裡吃飯,我們一起去八一理髮室理髮,去八一礦俱樂部看電影,去八一小學騎腳踏車,去八一敬老院偷粉筆。我們走遍了社群的每一條街道和阡陌小徑,我們知道誰家院子裡的桑葚更甜,誰家的花園裡品種更多。書讀了一年又一年,班級換了一個又一個,同學和朋友也越來越多。多到我幾乎認識每一個八一社群的居民,我知道誰的家在哪裡,知道他們家裡有多少成員,彼此做什麼營生。我在這裡生活二十幾年,我熟悉這裡的一切。我閉上眼睛都能畫出一張完整的社群地圖。這邊是菜場、那邊是醫院,這是水塔,那裡是幼兒園。這個社群就像是我親手建造,如夢想小鎮一般融入我的腦海裡。
4歲上八一幼兒園,我被男生欺負,搶走了麵包我不敢吭聲;
5歲讀八一小學,我午睡遲到不敢進教室,在河邊玩了一下午;
6歲去梅仙嶺春遊,我吃光了帶的食物喝光了帶來的水,然後偷偷溜下山,回家途中中暑暈倒在路上;
7歲時認識了生命中最好的朋友,然後在未來十幾年彼此相伴、互相折磨、漸漸走散;
8歲時發燒在醫院打針,老師課間特意來醫院看我;
9歲時參加礦區運動會,腳步第一次離開社群和村莊,那一年想學畫畫而不得;
10歲時開始被男生追求,被追著滿社群跑,被壞孩子所威脅、被好朋友所保護;
11歲、12歲……
如今我已年近而立,去了很多地方、轉變了多個人生角色,但每一年在這裡發生的故事我都還記得。
最早最早,社群是富饒的、豐盛的。礦裡有醫院、有學校、有幼兒園、有養老院,有菜場、有自來水,有公共球場、有理髮店,還有電影院。
每天清早,菜市場那一片區便人聲鼎沸,賣棉布的、賣毛線的、賣內衣的、修鐘錶的早早把他們的店鋪門開啟。周邊的老農民挑著他們才挖的藕來到集市,手臂那麼長的藕,一節一節脆脆的,還帶著厚厚的淤泥;屠夫們扛著自家宰的豬放到案板上,海綿一樣厚的肥肉、黏糊糊又粉嘟嘟的五花,一刀剁下去,骨肉分離、乾脆見影,腳底下是幾大桶豬血;社群裡的老阿姨們,提著幾個小籃子也來搶攤位,他們種的菜小小的、嫩嫩的,都是小洋生菜、黃秋葵等一些不常吃的玩意。賣滷菜的、賣自家散養土雞蛋的、賣雞鴨鴿子等活禽的、賣紅棗瓜子核桃花生的、賣碟片的、賣野味的無一不用力吆喝著。
籃球場那一排的早餐店生意是火爆的,火焰從蜂窩煤裡噴出來都能竄上人的腦袋,大勺子磕得鐵鍋砰砰響,肉絲炒粉雞蛋炒粉一碗接著一碗,加肉加蛋也只要1塊5。韭菜餡的餃子可香了,大娘們自己擀的餃子皮滑溜溜,撒上王守義十三香和炒過的辣椒粉,湯都喝個精光。包子們在師傅們的手裡快速成型之後還沒看清楚造型就被放進了蒸屜裡,酸菜餡的、蘿蔔絲餡的、酸豆角餡的、白糖包、芝麻包、水晶包、燒麥、帶半根火腿腸的、帶個鵪鶉蛋的,每一樣都好吃。3毛錢一個的肉包子,我一頓能吃4、5個。
職工們騎著腳踏車翻山越嶺去機場或者煤礦裡上班,孩子們也咋咋呼呼地從早餐店裡經過,社群裡兩家修車鋪老闆每天心情都超好的。工人上班、農民種地、個體戶開店、學生上課,所有人每天都有事可做。
晚上也是熱鬧的。球場時不時會有人點亮燈來個夜場,超市門口和水果店常年是老人們的飯後聚集地,打牌、下棋,很是愜意。村裡人擺的油炸攤我是經常光顧的,香蕉裹上面粉炸後無比香甜,拿著幾根串串我們就到田野裡散步。夏日裡的八一大道輕鬆、浪漫,行人悠閒地走著,吹著晚風,狗兒們歡快地跳著,不時會有一兩隻星天牛和螟蟲掉落頭上,嚇得我們連聲尖叫、毛骨悚然。
社群活動也是很豐富的。電影院每日都開放著,電影票都是送的。兩所小學每年都會舉行春季運動會和秋季運動會,周邊的居民們都站在自家陽臺上興致勃勃地看著。學校裡的校慶、畢業生歡送晚會等不是放在俱樂部裡就是放在燈光球場上。社群職工聯合會也年年在大院裡舉行篝火舞會。女士們穿著禮服、男人們穿著燕尾服摟在一起跳交誼舞,和和美美客客氣氣的。外面常有大篷車帶著一大群雜技演員和老虎、獅子、猴子等動物來礦裡表演雜技,伴著居民們一聲一聲的叫好,一枚枚硬幣被扔進了他們的臉盆裡。
記憶力每一個日子好像都是豐富的、歡樂的。
但其實,在那個年代,大家的物質生活是貧乏的,並不富裕的。
礦裡交通不便,沒有公交車。上中學的孩子們要去十公里外的局裡讀書,上學路上要經過一座樹林、四道鐵路、七八座村莊和一條全是煤渣的馬路,下雨天腳踏車沾滿了泥,全身溼透、狼狽不堪。冬日裡生凍瘡的孩子們比比皆是。有私家大巴開進礦裡接送孩子們上學,包車費每月30塊錢,很多人是捨不得的,就是這樣還嚴重超載,核定32人的車能塞進70-80人。每個人的零花錢是有限的,雞鴨魚肉其實也是不常吃的。
大家的工作都很辛苦,尤其是三班倒的煤礦工人,白白淨淨的去,變成黑人回。社群裡是沒有路燈的,即使到現在,也是在幾個重要的路口安了孤星一般的燈光。太陽一落山,社群就鑽進了黑暗的棉被。我總是在晚上散步時撞到剛下班的煤礦工人,一口白牙將瘦弱的我照亮。
職工宿舍的房子都很小,樓房都是50來平的小戶型,二室一廳。每一棟房子裡都住了很多人,老人、孩子、年輕的夫妻都擠在小小的房間裡。廚房剛好轉身,洗手間只能洗手,大號要去公共廁所。平房就更加低矮了,雖然有自己的小院子,但是裡面是什麼擺設過路人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擠在一起洗菜,曬被子,排隊如廁。
相比社群的擁擠,附近農村的居住條件更好,家家戶戶都是大院子、大瓦房,家庭富裕些的,都建了2層小樓房。雖然沒有什麼裝修和傢俱,但是空間和光線,比社群好太多。但是在那個年代,我們反而羨慕他們城鎮居民的身份,因為農村的孩子必須幹農活,一年四季手指都是粗糙的,面板都是黑黑的,但職工們的孩子除了上學就是玩耍,膚白貌美、唇紅髮也黑,而且職工們普遍更懂生活,幾乎家家種菜、戶戶養花。對於農村的孩子們來說,農村的生活其實是折磨的,農村人吃的是體力飯、辛苦飯,社群的生活卻是文藝的、悠閒的,職工們在室內坐著就把錢給賺了。
而我,便是在這樣,時而辛勞、時而文藝的環境中成長著。白天在地裡忙完了,晚上便去社群裡找朋友聊天、玩耍。就是在那座電影院,我學會了騎腳踏車,就是在那些隱秘在平房的網咖裡,我學會了上網,寫下了人生第一篇網路日誌。
記憶中最深的場景,是半夜一點的夏日裡,我從好朋友家中出來,手電筒照亮漆黑的樓道,老鼠在腳下的水溝裡溜過,我快步跑下坡、跑向家中,月光照著我,照著這個黑暗中的小鎮,撒下了十萬兩雪花銀。
3。
如今是21世紀了,人們的生活已經可以算小康了。不再有去菜場撿爛蘋果吃的人了。這幾十年,豬肉從每斤2塊5漲到了每斤13塊,煤氣罐從45漲到了150,包子從每個3毛漲到了1塊5,居民的收入,從每月80漲到了2500。
到處都在建設自己的家鄉,處處變富饒、變美麗。但是我的家鄉,好像在倒退。
一年一年,小鎮的居民越來越少,聲音越來越輕,房屋越來越破落,燈光越來越暗。這次十一回去,更是觸目驚心。
電影院門窗破損、堆滿了木材,關了好多年的屠宰場雜草叢生,籃球場如今成為曬穀場,養老院變成了村裡的幼兒園。
八一小學所有漏水的教學樓已全部推倒,重建了兩層小樓,但是學生也僅剩兩三百人,且幾乎全部來自附近村莊。這裡已經沒有職工的子弟。
礦裡現在僅剩一家理髮店、一家連帶擺著檯球桌的小超市,最熱鬧的菜市場也是稀稀拉拉的,還有一戶人家勉強賣著炒粉湯粉。擺了二十多年炒粉攤的大娘搬走了,那水餃和炒粉的味道只能永遠留在記憶裡。前段時間賣包子的老人也走了,這裡的居民,都吃不到豆漿油條大肉包了。
在社群裡轉了一圈,從西北處的職工宿舍樓,到電影院附近的居民區,再到東南面的小河邊,都是門窗緊閉、鐵鎖生鏽、幾乎沒有人居住。柚子掛在樹上爛透了無人採摘,看不到以前開得爛漫的花,聽不到洗衣服的嘩嘩聲,見不到綠油油的菜地,只有拭不去的灰塵,一地的狼藉,門前越來越高的雜草,和幾十位不願意離開的老人。
老人們用植物大戰殭屍裡的步伐節奏走著,偶爾開口說話,語速也是極為緩慢的。流浪狗就坐在馬路正中間,靜悄悄的。落葉堆滿了院子、電線耷拉著,陽光再也照不進那些房屋中。
沒有年輕人,沒有人。
這個小鎮沒有了生氣,沒有了出路。
這裡的興盛,是因為煤礦;這裡的衰敗,也是因為煤礦。
礦業本就是高危行業,幾十年的開採伴隨著幾十次大大小小的事故,幾百人魂飛魄散。
2001年,建新礦瓦斯爆炸,51名工人遇難,全市所有煤礦停產整頓;
2003年,國家調整產業結構,所有煤礦必須持證經營,一夜之間關停了幾十家小煤窯。
此後十幾年,隨著煤炭資源的逐漸枯竭,國家對煤炭、水資源的保護,目前僅剩建新、曲江等幾家國有大型煤礦,而其他小煤礦,全部停辦。
尚一、尚二、尚三、洛礦多年前就已倒閉,而我的家鄉,八一礦,更是在倒閉後成了一座孤島。許多小鎮,一個產業衰落了,當地的人們會漸漸挖掘出其他的產業來替代,重新振興。礦務局周邊陸續建了陶瓷廠、磚廠、發電廠和化工廠,修了新的城市公路,打造了新梅苑小區,並帶動了周邊村莊發展。但是八一礦,卻因為它遠離交通要道,遠離城市和總局,漸漸被遺忘。沒有工廠會選擇在這裡,沒有產業會落在這裡,沒有企業、沒有工作,便沒有收入,便不會有更好的生活。
這裡的人們謀生方式多年都單一,職工上班、採礦、年輕人外出打工,農民種地。在產業調整的這些年,工人們陸續下崗,探索自己的職業,有人開起了摩的拐的,有人做起了小生意,有人隨著孩子上學,將家搬去了礦務局或者市裡。農民有祖宅、有土地、有親友,所以他們短期不會離開這裡,但職工們多是從外地搬遷而來,隨工作分配到了這裡,他們沒有根基,當在這裡看不到未來的希望,便都選擇了離去。
人們當年選擇這裡,是因為這裡環境優美、偏安一隅;如今人們拋棄這裡,也是因為它交通不便,沒有潛力。
這些年科技發展,農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春播秋收不再是人工,而都採用了機器。聽說不久後八一礦周邊所有的農田都要改造成為農場,農民們不用再自己下地,而是按土地分紅,這無疑是好事。只是,如今的農民已不再是當年靠黃土吃飯的人們,土地的收入已經無法滿足正常開需,他們也漸漸在城市裡置辦房產,做起了生意,過上了當年職工的生活。而搬走的那些職工留下的靠近馬路和村莊的房子,也漸漸被農民推倒,蓋起了一幢又一幢的樓。那一大片空置的工廠、鐵道,民居,都被推倒、拆除、剷平,堆上了黃土,種上了稚嫩的小樹。而在社群深處,那一大片空置的民居無人問津,只能在年復一年的日落月升中,腐爛、倒塌。
題圖那兩座渣子山,是八一社群興盛與衰落的見證。
它們也已於前幾年被剷平。
不久以後,這裡將不再有八一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