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無香）

1，

白花花的太陽照在學校大門口的不鏽鋼門閘上，發出刺眼的光。老蔫兒蹲在校門口的角落裡，緊張地向著門口這條路上張望。

不多時，他看到一輛黑色轎車由遠及近，然後，“呼哧”一聲停在了校門口。

他兒子東東從車裡鑽了出來。

老蔫兒看到後，心中咯噔了一下，暗想，自己還是晚了一步，他們已經找到他了。

果然，一對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女也從車裡鑽了出來。老蔫兒眼前一暈，站起來時差點摔倒。

“東東——”他用盡了力氣朝兒子喊，但是喉嚨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一樣，發出的聲音小得像鳥爪子在沙灘上留下的印痕。

他耷拉著腦袋站在陽光下，彷彿一隻霜打的茄子。

但是他兒子卻聽到了他的喊聲，立即扭過了頭來。

老蔫兒心裡一熱，眼淚立即湧上了眼眶。

他伸直了手臂向兒子走了過來。對面的那對男女也向著他走了過來。

四個人穿過了馬路，似乎穿過了滾滾歲月，在學校對面的一棵樹下站定了。

2，

老蔫看著那個塗脂抹粉，穿金帶銀的女人，感覺自己有點無處遁形。

曾經跟他鑽過一個被窩的女人，如今變得跟個貴婦人似的，而他自己呢，穿著一身灰突突的舊衣衫，蒙了灰的舊鞋子，還有粗糙的、長滿了老繭的手，往人家身邊一站，自己都覺得矮了人家一截啊。

那個女人是他兒子東東的媽。

18年前，他在省城的工地上打工的時候，認識了這個叫阿香的女人。女人長得不賴，也有點文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看上了老實巴交的老蔫兒。倆人認識沒幾天，她就主動鑽進了他的被窩，沒多久，她就懷孕了。

那個孩子，就是東東。

老蔫兒是個老實人，既然她懷了自己的孩子，他就好生伺候著她。臨產的時候，他把她帶回到自己的老家，讓媽媽和妹妹伺候她坐了月子。沒想到，孩子剛滿兩個月，她就丟下孩子跑了。

老蔫兒看著嗷嗷待哺的兒子，心疼不已。他於是就不再外出打工，就在自己的小鎮上開了一家小賣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兒子拉扯大了。

為了兒子，也因為阿香的出走讓老蔫對女人缺乏信任，他一直沒有再娶老婆，只是守著兒子度日。

他兒子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還聰明又懂事，這麼些年，老蔫兒的快樂和幸福感幾乎都是從兒子身上獲得的。他帶他下河摸魚，上山掏鳥蛋，幫他打架，陪他寫作業……

小時候，兒子還追問過幾次媽媽的去向，自從懂事以後，就再也沒有問過，所以，老蔫兒並不覺得兒子缺少什麼，他覺得，他爺倆的日子過得挺好的。

可是現在，女人卻突然找上了門來。

你說，這叫啥事情啊？

3，

女人在來這裡之前跟老蔫兒打過好幾通電話，她說她現在有條件了，想認回孩子，讓老蔫兒為孩子著想，讓孩子跟她到城市裡去過高階的生活，接受好的教育。

老蔫兒這下犯了難。

為孩子考慮，好像是應該放手，可是，他跟孩子相依為命了18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現在讓他把兒子交出去，那跟割他的肉，剜他的心有啥區別啊？

況且，自己從沒跟孩子說過他的身世，現在兒子正是青春期，明年就要高考了，現在知道了這個，他能接受嗎？會影響他的學習嗎？

這麼想時，老蔫兒的心裡七上八下的，一顆心分成了好幾瓣。

可是，阿香似乎什麼顧慮也沒有，她堅持認為：她這個有錢的媽來認兒子，兒子一定會覺得喜從天降的。

所以，在通了幾次電話以後，阿香就心急火燎地帶著丈夫來認兒子了。

老蔫兒得了信兒急忙跑來阻止，沒想到落到了他們後面。

4，

“爸，你怎麼來了？”

東東上前挽著老蔫兒的胳膊說：“我正想下午回去一趟呢，沒想到您就來了。”

老蔫兒動動嘴唇，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兒子一把把老蔫兒拉到一旁說：

“爸，他們說——“

然後，東東回頭看了一下那對男女，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

“嗨，這樣吧——“ 女人湊上來說：

“既然你爸也來了，你跟老師打電話請一個假，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說說話，好不好？“

東東用眼光徵求老蔫兒的意見，老蔫兒點了點頭。

於是，他們一行四人上了車，朝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家酒店開去。

5，

女人給老蔫兒和東東倒好了茶水，開口說道：

“剛才我已經跟東東說過了，以前，我因為有一些情況，生了東東後沒能照顧他，現在我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奮鬥，條件好了，是該彌補孩子的時候了，希望你們給我彌補的機會。“

老蔫兒啞著聲音說：

“沒你，我不是也照樣把孩子養大了。你問問，孩子並不比別人學習差！“

“可是，你看你家那條件，你看孩子吃的啥穿的啥——衣服都是地攤貨吧，孩子跟了我，以後保管孩子都穿名牌。”

老蔫兒渾身縮了一下，好像突然矮掉了一截。但他還是不服氣地說：

“孩子穿得雖然不好，不也照樣帥嗎，你看，他模樣比別人差嗎？”

“模樣？他那模樣跟你有關係嗎？”女人突然說。

“你——”

老蔫兒感覺像突然被人扇了一個耳光，聲音發起了抖，臉漲成了紫紅色，他眼含恐懼地看了一眼東東，雙腿一軟，從床幫出溜到了地上。

“爸——“東東吃驚地看著他們。

“嗯——”阿香和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互相遞了一個眼色，男人於是清了清嗓子，說到：

“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也不瞞著孩子了。你可能不知道吧？這孩子不是你的，他是我的。當年，你在工地幹活時，我在工地上搞設計，我跟阿香談戀愛，因為家裡不同意，被棒打鴛鴦了。於是，有了身孕的阿香無奈，就跟了你……”

“後來，我離婚了，就跟阿香又在一起了，這些年，我們的條件也慢慢好了，就想著把孩子接回去，好好彌補一下他。”

說完，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老蔫兒。

只見老蔫兒像一個散了口面袋子，一副任人揉搓的樣子了。

於是，他又看向東東，眼裡一副勝券在握、躊躇滿志的樣子。

6，

“呵呵。”

這時，只見東東冷笑道：

“你們的如意算盤打得真好！”

“我是一塊石頭嗎？你隨便扔在哪裡，想要時再去撿回來就行？我是人，如果沒有我爸，我恐怕早就餓死又託生了吧？”

東東說著，蹲下身去攙扶老蔫兒，一邊攙扶一邊說：

“爸，你別擔心，他說的我其實老早就知道了——”

“啊？“

老蔫兒抬起了頭，驚訝地望著東東。

那對男女聽到了這話，也驚訝地面面相覷。

只聽東東說：

“我9歲那年，被車撞過一次，給我輸血的時候，我爸就發現我不是他親生的——我姑姑和我奶奶私下議論時，我都聽見了——”

“啊？東東——你——” 老蔫兒抬頭吃驚地望著東東。

“那個時候，我特別害怕您會不要我，可是，沒想到您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我，那時我就認定，您就是我的親爸。“

老蔫兒的眼淚，這時才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7，

當年，當老蔫知道兒子不是他親骨肉的時候，其實也是猶豫過的。那種被欺騙的屈辱感，也曾經讓他產生過放棄孩子的念頭。

可是，當他一看到東東的眼神，就狠不下心來。

十年的相依為命，已經讓他們深深地嵌入了彼此的生命了，每一個白天，他用腳踏車接送娃兒上學，他坐在後座上，緊緊地摟著他的腰，晚上，孩子用細瘦的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入睡，他已經不能沒有這個孩子了，這孩子是老蔫兒的幸福的源泉。

經歷過一番精神的折磨後，老蔫兒想明白了：他們爺倆的緣分，不會因為血緣而改變。一念至此，他就把這件事放在了腦後。

他沒想到的是，孩子竟然老早就知道此事了。

8，

阿香和男人看著東東和老蔫兒，趾高氣昂的勁頭消失了。

“兒子，我們對不起你啊——”

倆人灰頭土臉地說道。

東東嘆了一口氣，繼續說：

“本來，我想著你們大老遠找來了，對你們客氣一些，沒想到你們這麼沒禮貌。你們想認我，難道不應該先去感謝我爸的養育之恩嗎？難道不應該維護他的尊嚴嗎？你們只管自己，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光這一點，就跟我爸的人品差太遠了吧，幸虧養大我的是他，不是你們。”

男人和女人慚愧地低下了頭。

“小時候，村裡的孩子都罵我是被媽媽拋棄的孩子，是我爸保護了我。9歲時，我知道了我不是他親生的孩子，我慢慢地就想明白我和我爸的關係，那就是：上帝不過是通過了你們的手，把我送給我爸爸而已。我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就等著你們找來時，告訴你們呢！”

說完，東東拉著老蔫兒的胳膊說：

“爸爸，咱們走。”

臨出門時，東東回頭對他們說：

“想彌補的話，回頭讓我爸給你們一個卡號，打錢過來就行，人就不用再來了。”

說完，他就挽著老蔫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酒店的大門，老蔫兒忽然覺得，老天待人真公平，自己雖然沒他們聰明，沒他們狡猾，沒他們命好，也沒他們有錢，可是，他因為有愛，最終成了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