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國產影視，但凡涉及反抗、不認命的話題，都挺保守。而這種保守，多表現出一種賠本賺吆喝式的不徹底性。
《姜子牙》裡，姜太公都把天梯給毀了，結果師尊頂上還有師祖。
《悟空傳》中，彭于晏一棍子打下去，觀眾才明白，原來俞飛鴻演的是華姬，一個瞞著玉帝、佛祖搞小動作的壞分子（“滑稽”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至於《哪吒之魔童降世》，反抗的物件直接抽象成不公的宿命，施了天劫咒的元始天尊像是超驗思緒下的具象化替身。
於是，矛頭不再直指具體的人，而是其背後的天。諷刺的是，天又是什麼？天不還是由人掌控嗎？
到了最新上映的《新神榜：楊戩》，同樣擺脫不了當下神話電影裡的敘事特徵（悖論）。
影片最大的敘事問題，還是出在那個模稜兩可的“天”上。此番被針對的天尊，成了楊戩的師父玉鼎真人。
表面上，老師父委派楊戩將巨斧插入蓮花峰，鎮守為禍人間的玄鳥。傳說中，簡狄吞服玄鳥蛋，誕下商始祖契，故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一說。所以，玄鳥即商的象徵，玉鼎真人的思維還停留在商周大戰時期——玄鳥及其所象徵的殷商是邪惡、混亂、無序的代表，這股叛亂的根芽（玄鳥試圖掙脫封印）必須扼殺在搖籃裡。
鎮壓玄鳥，說起來是為了維護世間秩序，守護一方太平。可看完電影才發現，玉鼎實際上才是那個置天下安危於不顧，只為維護自身利益的頑固守舊勢力。
所謂自身利益，往小了說，是金霞洞陣營；往大了說，是在封神大戰中獲得絕對勝利的闡教一方。片中，降伏楊戩眾人所用的太極圖，在小說《封神演義》中屬於太上老君的法寶，玉鼎的行為很可能得到了闡教大佬的支援。
片中，玉鼎城府極深，也為影片營造出一種政治驚悚片的氛圍：楊戩無意間發現驚天秘密，而這一陰謀事關三界安危。於是，帶著悲天憫人的道義（解封，欲還蒼生以太平）與情義（劈山，欲還母親以自由），楊戩克服萬難衝開天眼，只為反抗強權，讓正道的光再次照在大地上。
可惜，這一設定並沒有在敘事策略、角色塑造等層面上，得到有力支撐。
首先，片中所謂的反抗強權，實則一拍腦袋的莽撞之舉。
對於人間的晉亂，玉鼎一幫神仙的確沒有過多幹預，這裡可以解讀成為了現有利益的穩固，沒有福澤萬民。但這並不能表明玉鼎希望天下大亂。在他的邏輯體系裡，他依舊是一個維護現有秩序（而非個人利益）的保守勢力，即他不希望玄鳥（那個在他腦海中依舊是邪惡力量的神話符碼）飛昇。
楊戩、沉香一行人，前後合力，終劈華山。看似解救萬民於水火，不讓少數人打著民眾的旗號，為自己謀福利。但當玄鳥飛昇，影片並沒有給到一個直接的世間鏡頭（百姓安居樂業，將士止戈為武）。
解放玄鳥，除了象徵意義上的解放被囚禁的人，以示精神自由外，再無別的意義。所以，反抗玉鼎本身，沒實質性意義。
另外，反抗玉鼎的另一個理由也站不住腳，那就是情感解放。
為了集體利益，個體（楊戩的母親瑤姬、沉香的母親三聖母楊嬋）就必須犧牲。因此，劈山解開封印，也暗示人類個體情感的溫存代替了冷冰冰的天條（為了和平，必須以肉身封山）。
以往，《寶蓮燈》的故事，講的是排除萬難，兒子終與母親相見，這跟《白蛇傳》白娘子、許仙所打破的梏桎相類似，即人類情感的自由與不近人情的規章律法間的矛盾。愛人相見，母子相認，證實了人間自有真情在的理念。
然而，主創彷彿又想加入一些虛無主義的概念，這恰恰抵消了劈山救母、親情至上的實際意義。
劈山的行為，使楊戩、沉香共同陷入虛無主義的窠臼——即使劈開山，母親也救不出來。這一宿命論本沒問題，但卻消解了楊戩一行人與玉鼎的對立關係。劈山無用，與不讓劈山，此時處於同一陣營。
其次，玉鼎在仙界的地位真能跟世間和平掛鉤嗎？玉鼎的落敗，以及金霞洞的陷落，真能達到所謂的大同和暢嗎？人間至此，真就再無戰火嗎？
眼下，追光動畫《新神榜》“封神”宇宙初見端倪。前有哪吒李雲祥大鬧東海市，後有孫悟空追憶鬧天宮往事（據彩蛋推測下一部或許跟大聖有關），可見玉鼎上面還有大仙。
剛劈了個玉鼎，就吃起火鍋唱起歌來？要我說，麻匪尚未剿滅，同志仍需努力。
再次，楊戩與玉鼎模糊的立場關係，使真相大白後的對決，稍顯遜色。揭開真相的過程，並不牽動人心，至於那個毀天滅地、欺師滅祖的結局，也沒那麼可歌可泣。
片中的楊戩是一個賞銀獵人，即逍遙派，有自己的見解、觀念，但不站任何一方，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西部片裡的形象，迫不得已時才會出手相助。影片前半部分，楊戩一直都在做任務、賺賞銀，為的是能維持團隊的正常運作（船能跑得快）。所以，他更像一個線索人物，被捲入某種陰謀漩渦。
這也是楊戩找回記憶後，反應上稍顯突兀的原因。畢竟，楊戩並非唯師父馬首是瞻，他是一個失憶的局外人，情感上也沒那麼依附於玉鼎（更像前單位的老領導）。如果把楊戩刻畫成片中的魔家四將（對玉鼎唯命是從），結尾的劈山或許還有看頭。
“吾愛吾師，但更愛真理”是追求光明不得後的堅守者才會發出的怒吼，而主創顯然是想表現出一種楊戩在得知真相後，其世界觀受到的衝擊與變化。對此，最好的敘事參考就是美劇《天堂旗幟下》的策略：一個警察兼教徒，發現兇手竟是教眾，至此信仰受到衝擊。
只有當力挺玉鼎的楊戩對曾經敬仰的人產生懷疑，那一刻角色的轉變、憤恨，以及帶給觀眾的振奮感，才會到達頂峰。
《新神榜：楊戩》總會出現一些自相矛盾的設定。除了不徹底、且漏洞百出的反抗主旨外，巫山神女婉羅所代表的女性主義者，也與黑色電影中蛇蠍美人形象相沖突。
作為一部複合型別片，《新神榜：楊戩》囊括了神話冒險、黑色偵探片、政治驚悚片的敘述模式。之所以涵蓋黑色偵探元素，是因為楊戩追憶過去的行為被調查案件（沉香、寶蓮燈的秘密）這一任務包裹起來。而婉羅這一角色，正起到了黑色電影中誘惑偵探、給偵探派任務的蛇蠍美人的功用。
正因如此，婉羅的形象也變得不那麼明確：一方面，借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典故，點明歷史上的男性多將災難的起因栽贓嫁禍於女性，活脫脫一個女性主義鬥士；另一方面，前腳剛說完女人不是紅顏禍水，一扭頭就把盟友解決了，還將申公豹的直接死因嫁禍給玉鼎。
更要命的是，這種矛盾本身建構在混亂的人物動機上。
既然都想扳倒玉鼎，劈山救出三聖母，那麼婉羅、沉香、申公豹三人的目標大致相似。可為何三人不但不相護通氣，反而還要挫傷彼此，婉羅甚至殺掉了正在被坐騎療傷的申公豹。而且，看似與沉香有交集的婉羅，為何一開始要委託楊戩去尋沉香？難道只為喚起楊戩的記憶？
這些設定上的硬傷，的確有礙對劇情的理解。
雖說劇情邏輯、人物行為頗有爭議，但《新神榜：楊戩》在製作層面，依舊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國產動漫佳作。
片名中的新，剛好概括了故事新穎、型別新穎、場面新穎、美術新穎、世界觀新穎等多個創意點。
先說故事上的新穎點。能把舅舅、外甥兩次劈山救母的事件放在一起，演繹一段全新的故事，可見主創還是用心了。
片中，沉香的元神接過了楊戩的開山斧，重重向華山劈去。當年那個劈山救母的少年，如今又在新一代身上顯現，既是繼承，也有著說不出的苦楚（曾經的劈山人，如今卻陷入別人的陰謀）。
接著，便是本片的型別。
主型別類似漫威《雷神》系列的神話冒險，畢竟主打的是追光“封神”宇宙。如今，已出了兩部與封神有關的電影，《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楊戩》，前者主打賽博朋克的東海市，後者展現了蒸汽朋克包裹下的蓬萊仙境。
同時，神界的各方仙島也有著現實都市一樣的功能。蓬萊仙島屬於神界的商業中心，方壺山是娛樂之都不夜城，瀛洲更像是一個頗具異域風情的旅遊城市。傳統與現代，在此處交匯融合。
另外，黑色電影的風格以及政治驚悚片的格調，讓本片在符合當下觀眾懸疑審美需求的同時，也還原了《封神演義》原著本就帶有的陰謀論氣質。
楊戩尋真相，阻礙不斷，層層反轉，最終尋得失去的記憶。蛇蠍美人在前，敵友難辨的外甥、同門兄弟在後，加劇了情節的跌宕性與可看性。
至於原著闡教截教的對抗，在片中則演化為上層為一己私利，打著普渡眾生的幌子，壓制、扼殺新生力量的故事。
既然陣營眾多，那麼世界觀以及對戰鬥法等場面，必定得有創意。
主創延續了《新神榜：哪吒重生》裡獨特的想象力，以及世界觀架構。神仙不會飛，而是藉助摩托、飛艇、“任意門”穿梭於各個洞府，蒸汽朋克與神話法術的結合，亦是現代與傳統的融合。
“小”人物與大元神的對比，不僅點明瞭尋找原有身份的主旨（我是誰？），還增強了視覺效果。
片中幾場對戰場面，無論是沉香穿街過巷的跑酷鏡頭，還是楊戩元神應對玉鼎真人的斬仙劍陣，以及魔家四將的青雲劍、混元傘、碧玉琵琶、紫金花狐貂，大氣磅礴的史詩氣質撲面而來，強烈建議觀眾選擇IMAX 3D版觀影。
同時，太極圖更是融入三維水墨畫風，不僅區分了畫裡畫外兩個維度，還將帶有民族特色的美術風格適宜地融入劇情。
當楊戩進入太極圖的世界，現實世界隨之產生映象般的割裂感，也給人一種看漫威《奇異博士》的感覺。
《封神演義》的故事被多次搬上小熒屏、大銀幕，其基本點，就是反。
無論是武王伐紂的主線，還是諸如哪吒鬧海等支線，管你紂王是君我是臣，管你李靖是父我是子，其基調都跟反抗有關。這種反，較為具象，即反抗暴政、歌頌仁義，甚至帶有一定的民主思維。
然而，隨著現代主義、解構主義盛行，《封神演義》裡的陰謀論逐漸凸顯出來。為何武王伐紂的反就是正義的，而女媧卻將紂王對其的“反”（題淫詩，按現代的話語來說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否定）包裝成一種褻瀆？
武王的反在後現代的解讀中，也是不徹底的，即天道倫常下的、被仙界幫襯後的、非真正意義上的抗爭性勝利（女媧派一堆妖精攪亂朝綱，闡教派一眾師兄弟助武王伐紂）。
這種不徹底的抗爭，多出現在神話改編類影視中，如《大話西遊》《西遊降魔篇》中的角色困境（好像一條狗的孫悟空，以及看著愛人幻化成灰的陳玄奘），多表現在處世態度上自由與收編之間的矛盾，以及情感上恍然大悟後的追悔莫及。
如果能將這種不徹底，以適當的方式展現出來，或許《新神榜：楊戩》會更共情。
就拿楊戩與沉香來說，其人物關係像是今何在的小說《悟空傳》裡孫悟空與魔悟空的關係。一個是圈內人，一個是自由的行者。
影片與其將劈山的反抗行為包裝成三聖母的自我犧牲，倒不如直接改成小說《悟空傳》的架構：忘卻自己也曾劈山救母的成年人，將少年（當年那個自己）劈山救母的心願扼殺在搖籃裡。當年的劈山人，現如今親手壓制了另一個劈山救母的勇士。
當下神話電影特別喜歡凸顯反抗強權、自我覺醒的主題。然而，一斧頭劈下去、一棒子打下去，真就燃了嗎？就像戴錦華之前所說的那樣：燃過之後，或許，只剩下一撮灰燼。
角色的確是反了，可好像又沒反到點子上。玉鼎真人上面的仙還在，糟亂的劇本更像是刪改後無心整合下的拼貼之作（據說，本片些許段落有改動）。
對於動畫製作，追光已經走出一片自己的地界了，只要堅持，該系列終會大放異彩。
然而，真正的滅霸（片中的角色，抑或製作上的阻礙）尚未登場，幕後大佬依舊猶抱琵琶半遮面。還是那句話：國漫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撰文：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