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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鮓肉”誰知道?這美味一般人嘗不到

從長沙西行幾百公里,是湖南西部(簡稱湘西)的大山,那裡有世代居住在山裡的苗族和土家族人家。他們非常好客,你若去了那兒,他們會拿出家中最富特色的菜餚來招待遠方的客人。除了臘肉、臘魚,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會有鮓肉。

湘西“鮓肉”誰知道?這美味一般人嘗不到

老壇裡的秘密

我老家正處遙遠的湘西大山深處,曉得理所當然,不足以與外人道也。家鄉雖然小,但卻有著道地的鮓(zhǎ)肉。

每年冬天,早已定居京城多年的母親,不顧已逾花甲的高齡,依然堅持遠行千里,輾轉乘車,回到大山深處的老宅,與那兒的親戚朋友們一起置辦鮓肉、臘味等年貨。這就像她每年必赴的一個約會,一個與故鄉、與故鄉美味的約會。臨行之前,她和我念叨,大伯家要宰殺一隻專為過年準備的年豬,這豬不是用飼料,而是用平日的剩飯和豬草養足了一整年的,那肉做成鮓肉,不知會有多香。

我的思緒很快被帶到了老宅那煙火繚繞的廚房——噼裡啪啦的硬木柴,燒得紅紅火火,火舌舔舐著灶上那口大鍋,母親則在灶邊忙碌著。

記憶中,她總是要先舀一勺端午節新榨的菜籽油倒入鍋中,等鍋中有少許青煙升起,再投入切好的幹辣椒和鮓肉,隨著“吱——”的一聲,頓時,滿屋都洋溢著鮓肉的酸香。自此,除了一點清水,不用再加入別的作料,諸如:醬油、味精之類。母親說:鮓肉本身酸爽、清甜,味道就很好了,任何外來的味道,對它,都是破壞。

小時候,往往等不及出鍋,在一旁被勾得口水漣漣的我,早就央求母親從鍋裡拈出一塊來給我嚐嚐。似乎還在流動的半透明的肥肉,被焦黃的米粉、鮮紅的辣椒裹著,升騰著誘人的清香。咬一口,唇齒間酸香四溢,舌尖上,酸、辣、爽、嫩等多重味道輪番登場,繼而混合在一起,綿綿不絕,令人慾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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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賦予了鮓肉這麼豐富的味道?

其實,鮓肉屬於苗家罈子菜。顧名思義,罈子菜是在罈子中釀成的菜餚。在眾多以素菜為原料的苗家傳統罈子菜中,以豬肉為原料的鮓肉算得上獨樹一幟。

鮓肉的製作並不複雜,沒有時節的侷限,但實際操作起來,卻講究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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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選料。主料一般選用豬的槽頭肉,即豬頸項肉。為何要選用槽頭肉呢?做了幾十年鮓肉的母親說:作為鮮肉,豬頸項肉質疏鬆,不好吃,燻做臘肉,更不好吃,所以聰明的苗家祖先,就發明了化腐朽為神奇的方法——在罈子裡使其變酸、變香。除了槽頭肉,母親還會精心挑選當年的新大米作為配料,用一方石磨慢慢地研磨一遍,米不能磨得太細,還需留有一點兒粗糙感。如此製得的鮓肉,口感才會鬆軟,而不致粘結成一整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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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置陶壇的雜技——倒著放置的罈子,大概也只有湘西才能看到。這就像上演著一種雜技:壇中是裹著米粉碎屑的肉片,人們用蓼葉和竹片將它們牢牢的固定,再翻轉壇身,置於清水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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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我曾看著母親無數次地演示過製作鮓肉的過程,這不僅是機械的步驟,於我更是一種被鐫刻無數次的美好回憶。

煮肉是第一步。先把槽頭肉放入灶鍋里加水至全部淹沒,加入適量鹽,鹹淡根據個人口感,但一般夏天要多放鹽,因為夏天氣溫高,肉太淡放進罈子容易臭。大火煮六分熟即可撈出,放涼。如何判斷肉有六分熟?母親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用筷子輕插,筷子很容易插進豬皮裡,這肉就是六分熟了。在這裡,火候成了關鍵。煮肉的火候不足,肉在罈子裡容易變壞;火候過了,肉就會變柴,將來鮓肉會變硬,口感會差很多。接著要將先前磨好的米粉放入煮肉的鍋裡翻炒,至米粉微微發黃即可出鍋,用大盆盛裝,不時用手翻動,使之涼透。

再然後,便是將切得厚薄適中的肉片倒入盛米粉的大盆中,攪拌使米粉均勻附著在肉片上。母親通常將這個技術要求不高的活兒指派給我。我半是玩兒,半是幹活兒,將小手插入細密的米粉中歡快地翻攪,不時會碰到軟軟的肉片。母親慈愛地看看我,一邊刷洗著家裡那個比我年歲還大的老罈子,為最關鍵的下一步做準備。

裹足米粉的肉片,被母親逐一放入洗淨晾乾的罈子裡,層層碼緊。最上面用蓼葉蓋緊,再用竹片嵌入固定。這非常關鍵,因為做完這一切,還要將罈子翻轉過來,口朝下放入一個淺口盤裡。如果碼得鬆散,又不用大片的蓼葉蓋住,竹片嵌入不牢固,那很可能米粉和肉會散落一地,最終功虧一簣。淺口盤裡會倒上乾淨的清水,而這也是苗家罈子菜最大的特色——倒置於淺淺的清水中的罈子,不僅被水巧妙的密封住了,且盤中的水汽還會往上走,充分與罈子中的食物結合,滋養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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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置陶壇的雜技——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眾所周知,盤中清水能阻隔空氣,而另一方面,清水緩慢蒸發的水汽能升騰至壇中,滋養壇中發酵的鮓肉。

萬事俱備,剩下的只有等待了,把一切交與時間,某種神秘的美味正在罈子中滋長。不過不能讓淺口盤裡的水乾,要注意隨時加水。等待也不太久,一般夏天一週到十天,冬天十天到兩週,鮓肉便能開壇了。

而這老壇中,寂靜的十天半個月裡,究竟又發生了什麼變化呢?

老壇自然起到了隔絕空氣的作用,而拌入肉中炒好的米粉,則類似制酒時的曲。米中的澱粉,在肉中酶的作用下,水解成糖,糖又轉化為乳酸,使鮓肉獲得了酸爽的口感。另一方面,酸能阻止蛋白的水解,抑制有害微生物的生長,如此一來,酸性環境中的鮓肉能儲存完好,且不會產生異味。

“ 鮓 ”竟是古時美味

誰最先發明鮓肉,已無實據可考。我拼湊起小時候在寨子裡聽爺爺奶奶們說的故事,大約是這樣的:相傳,蚩尤與黃帝炎帝聯軍戰敗後,其部落被迫四處遷徙,躲避追擊。苗家的祖先作為蚩尤眾部落中的一支,也不例外,被迫南遷。在遷徙途中,時值熱天,宰殺的豬肉不易儲存,一天就會變味。一個婦女偶然將豬肉放入盛大米的罈子裡,過幾天拿出來,豬肉除了微微發酸,居然沒有變壞。炒熟後,還香味四溢,引得大家紛紛前來一探究竟。於是,鮓肉就此誕生。

湘西“鮓肉”誰知道?這美味一般人嘗不到

最古老的酸香——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面前,擺著一盤剛出鍋的鮓肉,似乎還在流動的肥肉、微黃的米粉,被火紅的辣椒襯得煞是好看。不過,她大概不知道,在她的家鄉依然保有,甚至還有些家常的鮓肉,在兩千年前就已出現,還曾風靡一時,透著古樸的韻味和酸香。攝影/黃庭波

我曾無數次咂摸過這個傳說,太久遠的年代和太多偶然,總令我倍加困惑,鮓肉果真只留存於傳說嗎?

我將目光,投向了浩如煙海的飲食典籍,很快,就有了新的發現。

公元前300年,我國最早的詞典《爾雅》中,鮓第一次現身,那時,它寫作。500年後,解釋《爾雅》的書籍《釋名》在這個字下寫道:“鮓,滓也,以鹽米釀之,如菹,熟而食之。”大意是說,鮓是利用鹽和米發酵而獲得的。這不正與老家的做法一致嗎?其實,鮓的偏旁“乍”,是一種原始的醋,加上魚字,表示的是在酸性環境中儲存魚,與醋本身的關係並不大。

再看其後的典籍,鮓的出現竟然越來越頻繁。北魏的《齊民要術》中記載了8種鮓的製法,而隋唐的文獻裡則散佈著更多有關鮓的介紹,甚至成為一個大的門類。在宋、元、明的權威食經著作中,鮓顯然是一種很受歡迎的食物,它不再僅僅是醃製魚肉類,一些蔬菜也被納入了鮓的範疇,比如:春筍鮓、茭白鮓。《夢梁錄》中至少提到了12種在南宋京城市場上所見的“鮓”,有些光是看名稱,便很惹人遐想——荷包旋鮓、玉板鮓、銀魚鮓、寸金鮓等。尤其是玉板鮓,想來應該瑩潤可人、清香撲鼻,根據記載,它是用大青魚或鯉魚白淨的魚肉製成,醃製時還要加入椒、蒔蘿、蕈、橘絲、茴香、蔥絲、橘葉……真是豪華版的鮓魚了。

還有一種特殊的鮓,屢次出現在各色典籍中,即黃雀鮓。今人早就不吃這小小的雀兒了,但在古代卻不然,尤其是宋時,黃雀鮓曾一度成為貢品。宋時《齊東野語》記載,宰相王黼(fǔ)特別鍾情於黃雀鮓,他的庫房中“自地積至棟,凡三楹”。據說,製成後的黃雀鮓,無論幹炸或者蒸制,都酥香味美、入口即化。

只是這股食“鮓”的風尚,在清朝以後,卻逐漸銷聲匿跡了。著名的清代飲食典籍如《醒園錄》、《隨園食單》中,並無“鮓”的隻字片言。當下更是如此,除了深山之中尚能覓得,多數人早已不知“鮓”為何物。居於北京的我,更是隻能靠母親這一年一趟的湘西之行聊以解饞。

生物化學家黃興宗曾注意過這個問題,他認為“鮓”在18世紀的失寵,是因為人們更偏愛技術日臻成熟的發酵豆製品。自6世紀至17世紀末,發酵豆製品和肉製品展開了千餘年的拉鋸戰。最終,成本低廉且能廣泛用於調味品的發酵豆製品成為了中國的主導。另一方面,宋代初期,新的醃製工藝開始流行:其中一種是糟,即在釀酒的殘渣中進行醃漬;另一種則是在發酵好的豆醬內醃漬。新的工藝,將本就不再被青睞的鮓,趕到了更偏遠的角落,甚至一度使黃興宗等專家認為,這種古代的滋味已然失傳了。

還好,在大山深處,“鮓”還零星而執著的存在著,延續著兩千餘年前的古老滋味。

鮓的家族

其實,大山深處還留存著更多“鮓”的家族成員。除了鮓肉,還有鮓豬腸、鮓魚和鮓辣椒。

先說鮓豬腸,選取的是豬小腸,其製作方法與鮓肉無異。由於豬腸具有韌性,食客咀嚼時,會將這種酸香清甜無限延長,回味無窮。再說鮓魚,它的製作則免去了煮魚這一步驟,以用鹽醃製代之。苗家制作鮓魚,都是用小魚,小魚易於入味,口感別具一格。

鮓辣椒非葷菜,跟鮓肉、鮓魚的地位相去甚遠,但從製作方法上而言,依然是“鮓一族”,運用發酵使其具備酸香之味。略微不同的是,鮓辣椒的配料不用米粉,而用石磨磨製的粗玉米粉。不僅如此,土生土長的本地玉米為最佳,市面上的轉基因玉米做出來的鮓辣椒無香,口感輕薄,一嘗便知。辣椒要選湘西本地的小辣椒,這種辣椒辣度適中,而且水分少,剁成丁的時候不用過濾。鮓辣椒炒熟後,成鬆散顆粒狀,油潤可愛,口感則酸辣、生猛、軟香,讓人不知不覺間多添一碗飯。

不管是鮓肉,還是鮓豬腸、鮓魚、鮓辣椒,它們都隨著苗家人四處奔波,代代相傳,深入骨髓。每一個苗家女子,天生就會製作美味純正的鮓肉,她們並不需要特別學習,只是孩童時,看著母親製作,長大後自己再接著製作。當然她們的母親會在關鍵的時候,指點一句,這將使整個滋味迴歸到鮓肉本來的味道上。

如今,食材的選擇和獲取變得唾手可得。許多人放棄了槽頭肉,而改用五花肉、後臀尖肉,裡脊肉等,配料的米粉中也加入少量玉米粉、黃豆粉、花生粉、綠豆粉等,炒熟後顏色更加熱鬧,奪人眼球。更有甚者,在主料與配料攪拌時,加入拍碎的花椒、切碎的幹辣椒,或是陳皮粒,使鮓肉的味道更為多樣而複雜,以滿足求新求異的食客們挑剔的口味。

不過,跟一些純粹的老派食客一樣,我還是喜歡那種最傳統、最簡單,也最古老的鮓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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