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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乎——“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

《史記》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乎——“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

《史記》是一部上起軒轅,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書。當時的“古代史”“近代史”和“當代史”,它都講到了。它敘事生動,筆端熔鑄感情,讓人讀著不枯燥,越想越有意思。

《史記》利用材料很多,不僅有“石室金匱”(漢代的國家圖書館兼檔案館)收藏的圖書檔案,也有調查採訪的故老傳聞,包含社會調查和口頭史學的成分。學者對《史記》引書做詳細查證,僅明確可考者已相當可觀。我們現在還能看得到的早期古書,司馬遷幾乎都看過。我們現在看不到的古書,即大家講的佚書,司馬遷也看過不少。據我所知,有些老先生,不是科舉時代的老先生,而是風氣轉移後的老先生,他們就是拿《史記》當閱讀古書的門徑,甚至讓自己的孩子從這裡入手。比如王國維和楊樹達,他們的古書底子就是《史記》《漢書》。所以,我認為,《史記》是讀古書的一把鑰匙。

《史記》的編纂體例很重要,它是以“世系”為經,“編年”“紀事”為緯,帶有綜合性,並不簡單是由傳記構成,在形式上模仿早期貴族譜牒。《史記》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譜”。它是照《世本》和漢代儲存的大量譜牒,按世系分衍,來講“空間”(國別、地域、郡望)和“時間”(朝代史、國別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間”“時間”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本紀”是講“本”,即族譜的“根”或“主幹”;“世家”是講“世”,即族譜的“分枝”;“列傳”是講“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譜的“葉”。這是全書的主體。它的本紀、世家都是分國敘事、編年敘事,用以統攝後面的列傳。本紀、世家之外,還有“十表”互見,作全書的時空框架。

司馬遷作《史記》,其特點不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能以“互文相足之法”,節省筆墨,存真闕疑,儘量儲存史料的“鮮活”。比如初讀《史記》的人不難發現,它的記述有時自相矛盾,不但篇與篇之間會有這種問題,就是一篇之內也能擺好幾種說法,讓人覺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記》體例的人都知道,這是作者“兼存異說”,故意如此。它講秦就以秦的史料為主,講楚就以楚的史料為主,儘量讓“角色”按“本色”講話。這非但不是《史記》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謹慎。如果吹毛求疵,給《史記》挑錯,當然會有大豐收,但找錯誤的前提,首先是理解。

《史記》這部書偉大,它的作者更偉大。“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一定要讀《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太史公自序》很重要,因為只有讀這篇東西,才能瞭解作者的學術背景和創作過程,知道他有家學淵源、名師傳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生老到,文筆也老到。如果說《太史公自序》是司馬遷的“學術史”,那麼《報任安書》就是他的“心靈史”。

司馬遷為“牆倒眾人推”的李將軍(李陵)打抱不平,慘遭宮刑,在我看來,正是屬於魯迅所說敢於“撫哭叛徒”的“脊樑”。他和李將軍,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將,趣舍異路,素無杯酒交歡,竟能捨飯碗、性命不顧,仗義執言,已是諸、劌之勇不能當。而更難的是,他還能在這場“飛來橫禍”之後,從命運的泥潭中撐拄自拔,發憤著書,成就其名山事業。讀《報任安書》,我有一點感想:歷史並不僅僅是一種由死人積累的知識,也是一種由活人塑造的體驗。這種人生體驗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貫穿於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和歷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類“超越”中尤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虛有數”的眾多生命匯為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首先就在於,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馬遷之為司馬遷,《史記》之為《史記》,實與人生經歷有關。一帆風順,缺乏人生體驗,要當歷史學家,可以;但要當大歷史學家,難(我以為,“大歷史”的意義就在通古今,齊生死)。

以個人榮辱看歷史,易生偏見,但司馬遷講歷史,卻能保持清醒客觀,即使是寫當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膚之痛,也能控制情緒,頂多在讚語中發點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乎。對司馬遷的讚語和文學性描寫,我很欣賞。因為恰好是在這樣的話語之中,我們才能窺見其個性,進而理解他的傳神之筆。(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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