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看《人間失格》的時候，被裡面出現的一首詩震懾。那是發生在短短几秒內的事，是兩個靈魂碰撞發生的災禍。

每天做一樣的事。

只須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

如果能控制粗鄙的狂喜，

就不會有深入骨髓的悲傷。

蟾蜍躲開路上的絆腳石，

繞路繼續前行。

“如果能控制粗鄙的狂喜，就不會有深入骨髓的悲傷。”

在每一段喪失感知能力的日子裡，空蕩蕩的心上都彷彿端著幾片祥雲，而我自然也不會有踏雲而去尋找心上人的衝動。我喪失了粗鄙的狂喜，也就沒有刻骨的悲傷，凝結的一片海泛不起漣漪。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慶幸，我寧願相信它是我的不幸。

站在百日誓師的浩蕩隊伍裡，聽著振奮人心的青春誓言，我感知不到周圍所有人在期待什麼，又在激動什麼。我的嘴唇忙碌著，跟隨人群吐納些什麼詞彙，我一概不知。此外，如果有人來跟我分享她的感動，我只想找個洞穴藏身，我應該怎樣反應？祝賀還是淚流？身體沒有任何器官發出指令。我茫然無措，又習以為常，但仍然心存不甘。於是我跑啊跑，身體的表面被液體覆蓋，無一倖免，隨後又被太陽蒸乾。我不知道還能幹些什麼，來切換自己的模式。

所幸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面，我還擁有感知的能力，去承擔那些不值一提的悲傷，去為一棵傾城日光下的蔥鬱大樹動容。也是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我掌握了愛人的本領，並付諸一個美好而獨立的女孩身上。我既笨拙，又小心翼翼，但我始終全心全意。這是我殘破的精神世界裡最值得慶幸的事情，我還擁有愛人的本領。

我一直執迷不悟地認為孤獨是個巨大的磁場，而我擁有感知的能力，因此我結識了一個朋友。我的感知能力把我吸引向她，這聽起來有點荒謬。前段日子裡，我又依靠我那所謂的感知能力察覺到她在佈局一場細膩的暗戀。遺憾的是沒有啤酒，沒有相聚的藉口，所以關於細節，她對我只字不提。但這並不妨礙我的歡喜，愛與被愛都值得慶幸。所幸我們都擁有愛人的本領，在我看來，這是最難得的。

可能有人會把動情看待得如同洪水猛獸，但對於我這樣經歷過頭頂祥雲的人來說，我視動情如珍寶。因為我無法預料冷感會在那個時刻襲擊我，所以我格外珍惜動心的每一個時刻。當然，這所有動心的時刻，都只為同一個人。我一直想當一個很酷的人，曾經我將酷誤解為冷酷，於是我將感情長年封鎖在冰窖裡。但如今想來，我只幹了兩件酷事，其一是決心學醫救人，這另一件，自然便是當一個寵愛人的狂魔。

我記得很清楚，愛人偷吻我時觸電般的酥麻。我在那一夜之後寫下：“夏夜是可以被虛度的。你從黑暗中送來一個酣沉的吻，吐納著消夏的薄荷涼氣。語言一度失色。我賴以生存的奇妙，此刻創造不出比你美好的月色。”文字一度是我賴以生存的良藥，只有它能夠打通我全身的脈絡，讓凝滯的血液暢通無阻，如此我才得以回到日光下生龍活虎。但在她的吻面前，所有美好的句子都被解構。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抒發方式都顯得雕蟲小技。

但是在最初，當我嘗試著靠近她的時候，她卻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楞次定律。雖然她最終還是接受了，我想她大概是不願意太輕易給自己安插一根軟肋。如果要細究這個過程，也許能夠發現我實在是亂來。這麼多年我沒學會照顧好自己，卻想要照顧她，也是笨拙。擔心她不好好吃飯，送給她一瓶牛奶，卻被她放在桌上晾了好些天。終於有一天她對我說：“牛奶我打算喝掉了，本想留著睹物思人，想想，不如睹人思人。”

後來我們開始睡在同一張床上，將我們疲憊的肉體隱藏在同一張被子下。有一天睡醒時，她告訴我說，我在清晨時像小孩子一樣抱住了她。我對此毫不知情，那時我尚未清醒。她說：“提醒一下，你抱了兩次。”於是我乾脆耍起流氓，壞笑著問她：“感覺如何？”

我偶然看到過一句話，雖然感覺爛俗，但還是發給了她：“一個人一輩子可能喜歡很多人，但心疼的只有一個。”我跟她說：“等我過完這一生，就能告訴她此話的真假。”至少在人間流浪至今，這句話在我身上都是個真命題。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裝裱進黑夜裡的人，我眼裡的鮮活只有她，心尖上的觸動也只有她。她生長在秋季，偶爾凜冽。而我只在愛上她之後，才算揣過熱忱，到過炎夏。也不枉來路清冷，不痛不癢。

我想一個人最大的不幸，大抵就是像《人間失格》裡寫的那樣：“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好像缺乏愛人的能力。”所以我永遠感謝愛人的降臨，讓我發現自己還擁有愛人的本領，這是太值得慶幸的事情。曾經在所有盛大的宴會里，我憑藉天賦就能夠遮蔽所有人的喜怒，卻不知為何隱隱不安。直到後來在一個密封的黑色盒子裡，她暖和的鼻息和氣味就已經使我情迷意亂。我才發現，我所有的不安，都是因為我未曾掌握愛人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