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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杜衛東:徐剛的白髮被風吹起——散文集《八卷·九章》序

徐剛的白髮被風吹起

散文集《八卷·九章》序

文 | 杜衛東

薦讀|杜衛東:徐剛的白髮被風吹起——散文集《八卷·九章》序

初識徐剛,是上世紀70年代末。我在中國青年出版社當編輯,徐剛已經是大紅大紫的著名詩人了。紅到什麼程度?有一次我去他家,身穿灰色圓領衫的徐剛正伏案寫作。那時,他已經開始謝頂,但頭髮依然漆黑如墨,沒有一根白髮。見我進來,將筆瀟灑地一擲,直起腰一聲長噓:完活兒!有一種“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邁。走時,他託我把這首詩送到與單位一箭之遙的《中國青年報》。沒想到不幾日,便以小半版的篇幅隆重刊出。這很讓我目瞪口呆。在紙媒的黃金時代,作品能登上大報往往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我的同事馬未都,就是因為《中國青年報》刊出了他一個整版的短篇小說《今夜月兒圓》,才由一名青工變身為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文學編輯。像我等文學青年,能在大報上發出一則“豆腐塊”,便神聖得如同一次文學的加冕,而徐剛刊出一首長詩,怎麼輕鬆得像是閒庭信步?

徐剛的如日中天,還有兩件事可為佐證。

其一,大名鼎鼎的王朝柱早已著作等身,一般人很難入其法眼。當然,他有狂傲的資本,近十幾年來,央視的黃金頻道幾乎一年播出一部由他創作的電視連續劇,他獲獎無數,聲名遠播。當時私下和我聊起徐剛,朝柱兄長卻自嘲說,看看徐剛的文字,咱們都可以擱筆了。這固然有英雄敬英雄的坦蕩與赤誠,但也確實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徐剛非同凡響。

其二,某年,徐剛應邀與一眾演藝界人士造訪白溝。下車後幾個臉熟的演員被人群團團圍住,而徐剛等幾位著名作家、詩人竟被晾在一旁。有人見狀為此唏噓,徐剛點一支香菸,揮兩袖清風,厚唇輕啟,淡然一笑,曰:白溝本來就是賣便宜貨的地方。其自信、其曠達、其處事泰然、其灑脫不羈,躍然矣!

彈指一揮間,三十多年的光陰悄悄從時間的沙漏中流逝。

昔日風生水起的詩人徐剛,漸漸淡出熱鬧的詩壇;再度走來的徐剛變身成了生態文學作家,甚至被譽為綠色文學的奠基者,近年更是以一部《大森林》斬獲魯迅文學獎。不過,筆者很排斥這樣的角色定位,在我心中,徐剛縱然有七十二般變化,真身依然是那個手持金箍棒、騰挪天地間的美猴王。比如愛因斯坦,有著極濃厚的學者與詩人氣質,他對社會、人生的許多認知深刻於一般的思想者,但他本質上依然是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徐剛亦然,無論他寫了多少其他樣式的文學作品,他都是一位詩人。因為,他審視世界的目光和遊走大地的腳步,從來沒有越出過一個詩人的文化疆界與悲憫情懷。

何為詩人?徐剛這樣解讀:詩人是貪婪地吮吸著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人;詩人是可以放縱想象而又親近大地的人;詩人是“可以興可以怨”的率真的人;詩人是以接近自然天籟的語言寫作的人。依我看,詩人就是對人民、對大地懷有一顆赤子之心的人。那顆心真誠、滾燙、鮮活,無時無刻不在胸腔裡呼號、奮爭,一張嘴,也許就會從喉嚨裡跳出,撲進生他養他的大地母親懷抱。我猜想,徐剛一定贊同我的觀點,他不是就把自己想象為植物、沙丘的同類嗎?“把我赤裸的頭頂埋進荒野,像一處塊壘,多一片蒼翠。”讀了這樣令人淚奔的詩句,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詩歌創作風生水起的時候,徐剛一頭撲進茫茫林海、滾滾江河——他要用一個詩人的赤誠,去審視我們的來路,尋找我們的歸途。

幾年前的一個畫面一直銘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是一個殘冬的傍晚,我坐在出租車裡,看到了正穿過馬路的徐剛。殘陽如血、北風呼嘯,天邊的群山像是丹青妙手隨便塗抹的幾筆淡墨;近處的街市如同時間老人沒有下完的半局殘棋。徐剛的白髮被風吹起,像一蓬雜亂的野草,有一種悲壯感。不知為什麼,車開過去後,我想起的竟是荷爾德林的詩句:“詩人是酒神的神聖祭司,在漫漫長夜裡,他走遍大地。”我突然領悟,徐剛不正是這兩句詩的形象註釋嗎?

時下的社會,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像兩隻猙獰的怪獸,吞噬著大自然賜福人類的山川與河流。據統計,發達國家的一個普通人,預期壽命80歲,在目前的生活水平下,一生要消耗掉兩億噸水、兩千升汽油、一萬噸鋼材和一千棵樹的木材。而這時的徐剛像一位充滿憂患意識的歌者,著一襲青衣,飄滿頭白髮,行走在寒風凜冽的蒼天大地之間:《伐木者醒來》《江河並非萬古流》《沉淪的國土》《地球傳》《大山水》……筋疲力盡的徐剛,以近乎每年一本書的速度向世人吶喊:我們正走在一條離物質財富越來越近,離江河大地越來越遠的不歸路上。可是,被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裝點一新的城堡,望見了詩人孤獨的身影嗎?沉溺其中的人們,聽到了他悲慼的呼號嗎?

在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的當下,三年不離不散已屬罕見。與徐剛相識四十年,不知道他身上吸引我的東西是什麼?才華、氣質、真誠和稍縱即逝的冷幽默?仔細一想,是,也不是。才華橫溢者不乏宵小之徒,氣質絕佳者也有犬儒之輩。那天與徐剛在崑崙飯店品茗,談起歷史與現實、自然與人生,他凝眸遠視的目光突然打動了我,準確地說,是目光中流淌的憂鬱,它像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清潭中氤氳的水氣,頓時讓徐剛變得靈動和明澈。

面對白髮飄逸的徐剛,我時常會聯想起愛因斯坦那幅頭髮蓬亂的畫像。生活在不同時空的兩個人確有幾分形似:都有一頭蓬亂的白髮,都有一雙探求的目光,面對自然都保持著一種敬仰與謙卑的姿態。愛因斯坦說,我們能有的最美好的經驗是神秘的經驗,它是堅守在真正藝術和真正科學發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誰要是體驗不到它,誰要是不再有好奇心和驚訝的感覺,他就無異於行屍走肉,他的眼睛是模糊不清的。而在徐剛的眼中,世界的一切,大到一山一水,小到一枝一葉,都是造物主的神蹟。飛禽走獸自不必說了,即便是一枝一葉也都是有情感、有生命的血肉同胞。對自然、對萬物、對一切生命的神秘感和敬畏感,是他作品中的無時不在的脈動。即便面對一隻蘆葉船,徐剛都會想,如果不再有承接露水的早晨,它乾渴嗎?如果不再有白頭翁鳥的相伴,它孤獨嗎?他敏感,如輕輕一觸碰就會閉合的含羞草,那敏感是詩人感知世界的觸角;他真誠,像攀巖而上的牽牛花,那真誠是詩人擁抱世界的胸懷。他更像一位農人,把麥種播到地裡後,便牽掛起飽滿的麥穗。他希望因為他的牽掛,葡萄架上牽出了葡萄藤,柿子樹上掛滿了紅柿子。這種對自然的謙卑、敬畏與他在俗世的特立獨行、狂傲不羈,形成一枚硬幣的兩面,從而使他的文字如同被血淚浸泡過一樣,情感飽滿、生機盎然。

他目光中時而流露的那一抹憂鬱,應該是初心不被世俗理解的孤獨。

這樣的孤獨令我心悸,也讓我感動。我想起徐剛的兩句詩,“柔軟的水是不可以雕琢的,既不想偉大,也不想玲瓏”;我還想起了他的另外兩句詩,“昨天不會永恆,明天也很短暫,只有今天的怯懦會帶來終生的遺憾”。

徐剛兄,我懂得你的孤獨。如果詩歌是文學的皇冠,那麼真正的詩人,應該是上天派到人間拯救人類的使者。荷爾德林曾經被世界遺忘了一個世紀,甚至席勒對他的評價也非常吝嗇。直到他死後,隨著遺作的不斷髮現,才成為了德國古典浪漫派詩人的先驅,他的詩才被譽為“人類理想的頌歌”。相對於荷爾德林,你還算幸運,畢竟你的作品不會成為遺作,儘管它們的價值也許要在很久以後,才能夠被人們真正認識。

徐剛孤獨,是因為他深知人類最大的教訓,就是永遠不能從教訓中去汲取教訓。魯迅先生預言:林木伐盡,水澤洇枯,將來的一滴水將和血液同價。這是先生在1930年向人類發出的警告,時間過去了將近一個世紀,我們生存的自然環境比那時又惡劣了多少呢?成吉思汗西征途中路過鄂爾多斯,曾勒馬遠眺,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他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手中的馬鞭竟然毫無知覺地掉在草地上。一代天驕沉醉良久,動情地囑咐子孫:我死之後可葬於此。可是,當年的落鞭之處如今已成一片荒漠。鳥飛了,野獸走了,昔日的美景與草原一起飄逝而去。這是徐剛的《大山水》在歷史皺褶中找到的細節。

徐剛的散文和他的詩與紀實文學一樣,充滿著對人生和大自然的敬畏。

我不想從文章作法上對徐剛的文字加以評論,相對於他作品的厚重,什麼樣的評論都會失之於輕飄。其實,從他的散文集《八卷·九章》的書名便可見端倪。八卷,江河八卷也;九章,森林九章矣。徐剛的筆墨依然揮灑在山川河流之上,長天大地之間,或歌,或泣,或詠,或嘆,皆心之所想,情之所至,袒露的依然是一位詩人的赤子情懷。時下,以筆為文的多了,以血為文才顯得稀罕。徐剛的散文是杜鵑啼血,是羊羔跪乳;他因為山河的蒼茫而慟哭,因為大地的恩賜而長跪。有了這血與跪,他的詩文便有了魂魄,有了風骨,有了一位真情詩人的憤懣與悲憫,有了凡人所不及的格局與氣象。

認識徐剛以來,一直以兄視之,他在虎坊橋的那間小屋我也數次光顧。第一個女朋友還是徐剛牽線,在他家那座青磚小樓前見的面。徐剛很看重友情,我喬遷新居,他與韓作榮、柳萌同來暖房,把酒臨風的情景恍如昨日。如今作榮、柳萌先後西去,白雲蒼狗,令人愴然。作榮走後,徐剛對其妻兒關切有加,至今說起摯友的猝然離世仍雙眼含淚;柳萌仙逝,他因為得到資訊不及時未能參加追悼會,一直嗔怪我沒有特別通知到他。柳萌週年祭,我約了幾位朋友追憶先生,徐剛談起柳萌生前對他的幫助,聲音幾近哽咽。

去年,徐剛的紀實文學《大森林》獲“魯迅文學獎”,聞知興奮異常。

筆者曾擔任過幾屆該獎項的終評委,一直為徐剛沒有問鼎而感到遺憾。坦率地說,無論是作品的精神向度還是文學品質,致力於報告文學寫作幾十年的徐剛不能折桂,都難以令人信服。我知道,徐剛對獲獎一向漠然,他早已看破紅塵,超然於風雲詭譎的名利場之外,但我仍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打電話向他表示祝賀。因為,這必定會使詩人徐剛和以他為標誌的生態文學走進社會的視野,從而引發人們對地球母親的凝視與感恩。

哪怕是向遍體鱗傷的大地回眸一眼,也十倍重要於獎項的獲得!

散文集《八卷·九章》

薦讀|杜衛東:徐剛的白髮被風吹起——散文集《八卷·九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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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剛

出版社:

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年10月

徐剛:

著有詩集《抒情詩100首》《徐剛九行抒情詩》《徐剛詩選》,散文集《秋天的雕像》《夜行筆記》,生態文學《伐木者,醒來》《中國風沙線》《綠色宣言》《守望家園》《地球傳》《長江傳》《大壩上的中國》《大山水》等,《大森林》獲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

本文作者:

杜衛東

曾任《人民文學》副社長、《小說選刊》主編。

出版有散文集《歲月深處》、長篇小說《山河無恙》等各種文集40餘部,編劇的作品有單本劇《新來的鐘點工》、十二集電視連續劇《洋行裡的中國小姐》、44集電視連續劇《江河水》,分別由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和江蘇衛視播出

編輯:林薈萃

審稿:

梁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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