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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老人們,踐行著真正的英雄主義

年輕的老人們,踐行著真正的英雄主義

◎刮哥

我腦子裡又響起那句話,

“我自己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要著這個急。”

今年元旦我沒去我奶奶那,一般都去,今年沒去,而且春節也不一定會去,至少飯是不吃了。

我奶奶今年90歲,我爺爺94歲過了。

2018年入冬後的一天下午,我奶奶從家中離開,去每天都會去的小公園遛彎兒,直到天色黑下來也沒有回來。我父母在派出所待了一夜,查了一夜監控,配合採血樣入庫,我兩個姑姑在大街上騎著腳踏車找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我奶奶被發現躺倒在距離家七八公里外的一處單位門口,脖子後流著血。保安報警後,警察透過資訊比對到了我們的報警資訊,通知到了當時正在二環路上疾步行走的父親,他正在沿著從現在北三環到早已拆遷的東二環的不存在的老房子的路上尋找,腳已經磨破了。

我父親給在家裡照顧我爺爺的母親打電話,我母親不敢接,把電話遞給了我。我聽到他以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激昂而焦急、似乎在喊但又沒有在喊、帶著哭腔的、從胸腔內噴射出來的聲音說:“派出所來電話了,你們快過去!”

那一次我奶奶把脖子摔出一條大口,血液浸溼了衣服,在人民醫院的手術檯上縫針時渾身顫抖。

自此她就不太認識路。

去年6月份,我奶奶又走失過一次,這當然說的是報警級別的走失,實際上在這兩次之間,她大大小小走失過很多次。因為她身體強壯,想出門誰也攔不住。

這一次她摔斷了胳膊,在積水潭醫院正骨時哇哇大哭。報警、採血、等待,大家整個流程都走得很熟練,不過身體和心理都更吃不消。

但這兩次走失對我最大的震撼並不在我奶奶吃了多少苦頭,而是我父母輩們在這一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前所未見的惶恐、沮喪、敏感、脆弱和力不從心,我父親在派出所嘆著氣頹然說出“我自己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要著這個急”。

走失僅僅是開始,從第一次走失後,我奶奶就開始了全面失智的過程。

阿爾茨海默症痴呆階段分為輕度、中度和重度三個階段。喪失空間概念、容易走失只不過是第一階段。我奶奶在2018年迷路後在很短時間內就進入到第二階段,她喪失了時間的概念,對過去的事情記得很清楚,但對近些年的事記不得。

她那段時間會一直重複說一些早已經過去的事,提到一些已經不存在的人,但話題裡比起以前多了很多抱怨,抱怨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但這遠遠沒有結束。

從去年上半年起,我奶奶開始展現對周圍環境和人物的煩躁、憤怒和懷疑。她會伺機逃出家門,或者一刻不閒,隨時在家裡不停走動,從臥室到客廳,從陽臺到廚房,來來回回檢視,在各個屋裡尋找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或者誰正在密謀什麼陰謀詭計的蛛絲馬跡,並會根據這些證據向她心目中的嫌疑人進行審判,審判後就開始指責咒罵。

這些嫌疑人無外是在她走失後搬過去跟她一起居住的兩個姑姑,以及在上次走失後就隔一天去一次的我父親和輪班的我母親。

我父親和母親70歲,最小的姑姑也已經60歲。

最令他們痛苦的是,他們不但每天要忍受我奶奶的指責和謾罵,還會被她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這種罪名傷人之程度,令人無法釋懷。

比如吃飯的時候,我奶奶會突然對姑姑說,你們天天跑到我這裡吃我的喝我的,以後不要來佔便宜,不要臉;比如她上一秒還在沙發上坐得好好的,下一秒就對著我姑姑破口大罵,為幾十年前的舊事;比如她會在屋裡到處翻找她腦子認為應該存在的一個物件,找不到時就認定是被我姑姑偷走了;比如她想出去而我姑姑和我父親阻攔時,她會罵“你們想憋死我,惦記我的財產房子”之類的話。

這種“雞飛狗跳”的場景幾乎每天都要上演,偶有一些新發事件,但大多數都是不斷重複的事,不斷重複的罵人話。

每日的重複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折磨。

前幾天與我母親聊到我奶奶,她說我姑姑又被我奶奶罵哭了,事情起因是因為一塊蛋糕。我姑姑從一整塊蛋糕上切了一牙兒遞給我奶奶,她剛接過去回到沙發上轉身坐下,看到我姑姑端著被切過的蛋糕,瞬間暴怒,大聲指責我姑姑偷吃她的蛋糕,並由此說出更加惡毒的話,沒完沒了。

我在用“惡毒”形容我奶奶的話時,心裡很難過,我不情願讓她與這個詞有任何關聯,但我不得不承認,那些話太傷人。

沒有真正經歷過的人很難切身感受在阿爾茨海默症前親情是如何被慢慢消磨掉的,親人之間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好,全部在生命的末尾被誅心的話消耗殆盡,讓每天都成為折磨。

“她都那麼大歲數了。”父親說。

但你也這麼大歲數了。我想,忍了忍沒說。

我腦子裡又響起那句話,“我自己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要著這個急”。

去年有一部電影《困在時間裡的父親》,以一個阿爾茨海默症老人的視角表現出了阿爾茨海默症患者在時間亂流裡掙扎的破碎世界。電影的最後,安東尼說:“我感覺我的樹葉都掉光了,樹枝還有風雨,我已經搞不明白髮生的一切了,我已經沒有棲身之地了。”

他被困在了時間裡。

根據國際阿爾茨海默病協會的報告顯示,我們國家每年平均有30萬新發病例,80歲以上的老年群體中,有11。4%的老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而80歲以上的老人,兒女最小也要近60歲。

這些“年輕的老人”們雖然沒有患病,但也被困在了時間裡。

阿爾茨海默症僅僅是老年病中“無法自理”的一種疾病,而現實裡,“年輕的老年人”照顧更老的老人的情況,要多得多。

前幾個月時間我去醫院做核酸檢測,在我後面有一個老人推著一架輪椅,輪椅上昏睡著一個更老的老人。

推車的老人用手撐著輪椅把手跟我聊天,他告訴我,輪椅上是他的老父親,要做一個什麼手術,得先做個核酸,離這裡近,就推過來趕緊做。

隊伍很長,我說:“要不您上我前邊兒來得了。”

他拒絕我說:“沒事,也不在你一個。排著吧。”

我問他老父親高壽,他說“虛歲90”,而後又補了一句,“我都65了!”

說完他看了看前面的隊伍,下決心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在坐下的那一刻,他發出了因腿腳獲得休息而舒坦的一聲呻吟。

“哎喲。”

孩子們學業重,他們不容易;青年人工作多,他們很內卷;中年人在各方面壓力都大,處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裡。

而退休的老人們普遍被認為已經進入到“熬出頭”的階段,他們是這個社會里最可以輕鬆做自己的人,年齡尚可,又有時間,終於可以享受人生,好好休息,踏踏實實夕陽紅。

但事實上,他們很多人沒有“退休”,“上有老下有小”的狀況比中年人更嚴重,很多老人們這邊接送孩子做晚飯,轉過身就要去換班照顧更老的老人。他們自己已經是老人,但仍舊被各種責任綁住。

他們真正被困在了時間裡。

這些“年輕的老人”們並不會上網感嘆,也不太寫文章抒發,他們反倒喜歡轉發一些充滿知音味道的雞湯暖文,展現出一副看開後熱愛生活的態度。他們真正的困境,只有他們自己瞭解。

“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年輕的老人們,踐行著真正的英雄主義。

這篇文章在我腦子裡存在了很久,我一直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把它寫出來,因為我不得不難過地承認,我沒辦法改變什麼,寫出來也不能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但今天我決定說一說。

我們可能無法直接解決他們那些“更老的老人”的問題,但對這些困在時間裡的年輕老人們,我們也許可以做得更多。

比如好好去愛他們。為他們,也為將來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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