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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白:活著是一首詩

我們留存下來,也辛苦。但是,終究還能感受春天草青、雪日寧靜;逗笑著,在山水間閒逛;體驗著親朋友人中的情義。

寧白:活著是一首詩

最後一次走出癌症病房,已經是十多年之前了。

把所有病房裡用過的東西都扔掉,算是與折騰我翻天覆地的化療做個了斷。父親送我的一對細瓷茶杯,也有一隻留在了病床邊的茶几上。孤單的另一隻,現在已有了缺口。

那天陽光很好,不少人來接我。曾送我野生黃鱔和山間乾果的H君,穿著病號服,一直送我到車前,緊緊握手。在下樓的電梯裡,我突然想起,推進手術室,解開病號服,麻醉師嬉笑著對護士說,進來一個有胸毛的。那個地方,也需要調侃。此時,一個赤裸的人與動物無異。

看到了一個又一個同伴倒在了死神的腳下,覺得陽光下的自己,從裡到外,都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這個世界,打量你的目光也變了。

寧白:活著是一首詩

這時,你面對最依賴的、乞求挽救你生命的醫生,會覺得自己的無奈在他們眼中反射出來,卻也要掙扎著與死亡博弈。他們明白著你的擔憂和祈願。

第一次走進一位老中醫的診室。搭脈、觀舌、開方,他灰白的臉呆板著,沒什麼話。只是交代,每天喝藥二十次。接著,在桌旁一堆書中拿出一本,說:這是我寫的中醫治癌的書,可買一本看看。又指著旁邊裝有黃色粉末的白塑膠袋,看著我,顯出誠懇:這是我自制的中藥粉,會有效,要現買,東西也不多了。

這時候,誰會拒絕呢?

幾十天的“20次”之後,再也難以忍受這十幾分鐘的“1次”,妻子每天凌晨3點起床苦熬的藥,好幾次被我吐在了廚房的水槽裡。

住在另一個城市的三姐和小弟,聯絡到一位更資深的中醫專家。他把著我的脈,眼神平靜,滿是皺紋的臉上透出嚴謹。看了舌苔後,便囑旁邊的女助手開藥方,叮嚀女助手藥名和劑量,想到什麼了,讓她在方子上做些調整。問他能否吃營養品,衝出一句:有錢就去吃。眼裡露出一絲譏誚。

我無忌他近乎冷漠的行醫姿態,我把這看作是杏林長者的沉靜,期待在這沉靜的背後,有一份懸世濟壺的執著。現在,沒有出現治療癌症的終結者。任何一位認真的有“野心”的醫家,都有攻克這一頑疾的企圖。我的魂裡,和病友們一樣,呼應著他們的企圖。

後來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中醫專家。每年兩次,開車200公里,見他5分鐘,對我來說,都是一次領取下一程生命的通行證。有一次搭完脈,問他,還好吧?他答,好的。藥還要吃幾年?他難得地微笑了,吃個十年吧!這預告的十年苦藥,在我心中,成了一個喜訊。

那年回到家,有一個民間土方在等著我。

一位50多歲的矮小女子,背了一袋切成寸斷的獼猴桃樹根,到了我家門口。正是盛夏,躬身背上4層樓,身子已軟,汗衣貼背。她氣喘吁吁地說,這是土方,煎了喝湯,有效。我接過來,掂著足有幾十斤重。一個城裡的女子,哪來的獼猴桃樹根?她說,請人從老家山上挖來的,新鮮著,盼你快好起來。

一天,幾位病友在山下一座村落的千年古樹下喝茶。說到就醫,大家起了抱怨。有人說:經歷其間,才知道,我們已經成了一個大市場,有這麼多人的眼睛盯著!

我說,我們留存下來,也辛苦。但是,我們終究還能感受春天草青、雪日寧靜;逗笑著,在山水間閒逛;體驗著親朋友人中的情義。善良或者惡濁,都是生命的色澤。珍惜每一天的日子,是我們這些人最深切的覺悟。我懂了朋友的一句話:活著是一首詩,得好好讀,好好體味。

那位氣色紅潤的中年男人應道:人的壽命不如一棵樹。生氣是健康人的消遣,我們沒這福了,該吃吃,該玩玩,有啥事要做趕緊做,活在前頭,躺倒不愁!說完,一陣哈哈,帶著自嘲,聲調響亮得可抖動樹葉。

古樹無語。它巨大的華蓋不露聲色地庇護著我們。此時,你覺著自己的安穩,也生出些許超然。

H君早已回到浙東小城靜養。有一次,他在電話中告訴我,常記得在病房的服務檯,晚飯後,三五個病人聊天的情景。只是那位長臉的中年護士極不耐煩地說“你們走開”讓他難受。當年圍攏聊天的病友,大多都已“走開”,進了天堂。他有點憤然:她不知道,也有上帝來不及收納的人,還未“走開”。

我沉默了一會。這異樣的敏感,只會產生於身處地獄邊緣的人。我勸說,她只是無意一說而已,不要當回事。

寧白:活著是一首詩

春天的時候,收拾書櫥。那本一直想看的書,在書櫥的最高層找到了,它躲在第二排的角落裡。一冊陳舊的九成宮帖連同一方挺沉的石硯,被一起捧了出來,準備在吧檯上,站著寫字。缺了口的茶杯,怕摔破,我不再使用,把它放入了書櫥下面的櫃子。我想留住已在天堂的父親,那一份恆久的溫暖。

回過頭,對妻子說:“什麼時候,請那位送獼猴桃樹根的女子吃頓飯吧。多年未見,不知她會應允否?”

窗外吹來的風,已悄悄散去了寒意。院子裡的樹叢,正蔓延出一層新綠,翠翠地閃著光。早春的鳥,在綠的光影裡歡快地啁啾……(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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