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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韻|父親的單車

王 韻|父親的單車

父親的單車

◎王韻

我至今也沒買車,唯一的代步工具始終是一輛半舊的單車。也許是性格、也許是身體的原因,從小我就是一個特別內向、不善言辭的孩子,喜歡一個人默默地、悄無聲息地生活。喜歡安靜的我,對於內心的感受,相對於語言,原本就更偏重於文字的表達。即使是今天,有了手機和電腦這些便捷的通訊方式,不但沒有增加我與外界的接觸,反而讓我為這種習慣找到了最好的理由。日常能打電話就不見面,能發微信就不通話,有事能簡短留言就不聊天。甚至連手機和微信鈴聲都一直設在靜音,總是怕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會打破多年習慣的靜謐無聲,這已經成了我生活的方式。習慣獨自沉浸在文字中,過簡單幹淨的生活,靜靜享受無聲的世界。除了必需的會議和活動,我基本不參加飯局和社交場合。絕大多數時間都喜歡呆在家裡,安靜地讀書,沉默地寫作,算是一個典型的宅女,偶爾去趟郵局。因此我的活動半徑基本在家和郵局之間。我所在的城市不大,有事了推出單車,或者步行出門,十分方便快捷。

從開始學單車至今,我騎過或騎壞的單車有五六輛之多,但記憶最深,也最有感情的卻是父親的這輛。

父親一輩子只騎了一輛腳踏車。而今,父親腿腳不便,走路都已經拄著柺杖,步履蹣跚,那輛單車而今也已經如他的主人一樣,衰老滄桑,鏽跡斑斑,靜靜地呆在地下室裡,默默地望著窗外的道路寂然不語。父親的單車是一輛鳳凰牌的大梁車,瞧上去堅固結實,不只後座能夠載人,前面的那根長長的梁也可以坐人。在過去許多如黑白相片似的日子裡,父親騎著這車子,前梁小椅子上坐著我,後車座上坐著母親,一路歡笑著小心地馳過,前後鋥亮的車圈滾滾反射著陽光一直向前。

王 韻|父親的單車

父親的單車是我剛剛記事時買的。記得當初它是七零八落地來到我們家的,它被拆散了,外面分頭包裹了麻袋片,用繩子緊緊地紮上,不見天日。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弄得如此神秘。直到有一天,父親請了鄰居一位工廠師傅到家,用剪刀拆開包裝。我才知道原來是一件件堅硬冰冷的零件。師傅操著扳手,開始組裝那些零件。從車頭開始,漸漸有了雛形。最後,一輛嶄新大方的單車挺立在了我們逼仄的家中。大概因為這是我們家當時最值錢的傢什,父親一直守在師傅身邊,他請師傅在每一個需要的地方都墊上了防止摩擦的膠皮。我和哥哥姐姐也在旁邊不錯眼珠地盯著,此刻好一陣雀躍歡呼,我們家終於也有單車了!

父親特別珍愛他的這輛單車,閒時經常會到路邊的修理腳踏車師傅那裡,要一點潤滑油,在腳踏車鏈條上精心地塗抹一遍,車把手上的鈴鐺更是擦得錚亮。每當父親騎著腳踏車,走到狹窄逼仄的小衚衕,父親就會按響鈴鐺。我最早坐在父親的單車前梁,後來父親在腳踏車後座安裝了專門的小椅子後,那就成了我的專座。每次出門,父親都騎車載著我,腳踏車鈴鐺的清脆鈴聲伴著我們穿梭在大街小巷。

王 韻|父親的單車

童年的我是多麼幸福啊!偶有一點點不舒服,父母親就會緊張起來,趕緊送我去醫院檢查,而一直對醫院懷有深深恐懼的我,常常坐在父親腳踏車的後座上,一聽說要去醫院,就突然感覺肚子不疼了。我央求著父親:“爸爸,我肚子不疼了,咱們回家吧,不去醫院了。”父親轉過頭看著我,微微笑著,一臉寵溺地問:“怎麼還沒檢查就好了,真的不疼了嗎?”我拼命點頭:“爸爸我真的不疼了,咱們快回家吧,你和媽媽還沒吃飯呢。”父親調轉車頭向家的方向騎去,母親騎著新買的“蝴蝶”牌綠色小坤車緊跟在後面,她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樣打趣道:“韻兒怎麼還沒到醫院就不疼了,是聽說要去醫院,嚇得肚肚不疼了吧?”我坐在父親腳踏車後座上,緊緊地摟著父親的腰。後座上是母親特意為我做的棉墊子,軟軟的、暖暖的,特別舒服。我回頭對著緊隨而來的母親扮了一個鬼臉,說:“媽媽我真的不疼了,一說要到醫院,肚肚就不疼了。”就這樣,一家三口伴著說笑,一會兒又返回家了。而今,這些曾經溫暖的回憶,成為我今天堅強面對所有噩運的源泉與力量。我始終相信,心中有愛的人,就會希望長存。

因著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們經常搬家。步我們後塵,這輛單車也被捆綁了手腳釘進木箱子,一次次坐上大卡車,一路顛簸地追隨我們,來與我們團聚。父親一有空兒,就騎著它載著我上街,吃早點、看電影、上學、放學。父親端坐在前,穩穩地雙手攥把,像極了在驚濤駭浪中掌舵的大副,他偶爾捏一下車閘,或摁一下鈴鐺,清脆短促的鈴聲在我聽來是世上最悅耳的音樂。兒時父親的肩頭是我們溫暖的依靠,如今這肩頭延伸到了單車上。車輪滾滾,一路撒下的都是歡樂與喜悅。父親並不寬闊的脊背像一堵挺拔的牆,為我們遮擋風霜雨雪,護佑我們快樂成長。

王 韻|父親的單車

父母工作的地方距離奶奶家90裡地,那時還沒有摩托車,更沒有私家車。每個週末,父親都要帶著我回老家看爺爺奶奶。腳踏車前面叮叮噹噹掛滿了給爺爺奶奶的東西,我坐在後面的車座上。我兩手抓住父親特意為我安裝的小椅子的扶手,一路唱著歌,間或給父親講剛看的小人書裡的故事。90華里,要騎上大半個上午。父女一路走著,說著,我像一個清脆的小鈴鐺,帶給父親一路歡聲笑語。那時候,路上極少有汽車,更很少見到小汽車。偶爾父親也會搭乘大卡車帶我一起回老家。記得一個暖春的週日,父親騎著腳踏車,後車座上照例載著年幼的我,一路說笑著往奶奶家趕。忽然,一輛吉普車從後面飛馳而過。我指著疾馳的吉普車,仰起小臉,撒嬌地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坐小汽車。”父親聽了,居然停下車子,在路邊東張西望起來。那時候,整個縣級市也很難見到小型汽車,吉普車也是鳳毛麟角。父親站在路旁,邊用手扶著車把,邊看著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輛。這時,一輛半新的吉普車從後面駛來,慢慢在我們面前停下。車上一位伯伯探出頭跟父親打招呼,一向不肯求人的父親見到熟人,竟破天荒推著腳踏車走到車子前,打聽車子的去向。可能是巧合吧,吉普車正去往奶奶家方向。父親說明意思,車上的伯伯下了車,把我抱了起來,熱情地招呼我跟他們一起上車。就這樣,那位慈愛的伯伯一路與我說著話,把我送回了奶奶家。父親則一直騎著腳踏車,緊緊跟在後面。到了奶奶家村外的道班房,伯伯按照跟爸爸約好的,把我放在道班房裡,囑咐室內值班的叔叔照看,等著爸爸騎腳踏車趕來。不知過了多久,飛蹬腳踏車一頭大汗的父親趕過來了,我一下鑽到了父親懷裡,再也不肯離開父親坐小車了。唯有父親的大梁腳踏車,才能帶給幼年的我溫暖和安全感。

我就讀的初中離家很近,走幾分鐘就到了,父母沒讓我學騎單車。初中畢業的暑假,想到馬上要到30裡外去讀高中,父親開始教我學腳踏車了。在鄉村小路上,我緊張地騎在車上,父親抓著後座,車子歪歪扭扭,栽晃欲倒,就像我蹣跚學步時。父親在後面仔細地扶著,身體隨著我左右擺動,很快便滿頭大汗了。過了不知多久,他便撒手讓我自己騎了,等我扭頭恍然發覺時,已經騎出了十幾步遠。在學了兩天,摔了幾次跤後,我終於學會了騎車。

眨眼間,我已成了一名高中住校女生。高中三年,父親每學期開學和放假,都要騎著這輛單車去送我,為我送行李,送學習用品。每週都要兩次騎他的鳳凰單車跑30裡地去學校看我,給我送剛剛出鍋的餃子、包子,用飯盒裝著還有一點溫度的米飯和菜。無論颳風下雨,酷暑嚴寒,每週二和週五上午的課間操時間,都會準時出現父親高大的身影。那時候,因為我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也沒有現在醫院煎制好的中藥,爸爸每個週末都要帶我去看中醫,回家用藥罐子煎製出一個周的中藥,然後將湯藥耐心地分成七份,分別裝在七個玻璃瓶中,在玻璃瓶身上標註上第一天、第二天……第七天,囑咐我每天早晚按照瓶子的標註各倒出一半,用開水燙熱沖服。高中三年,父親為我煎制了三年中藥。每週兩次騎車子去看我,父親都沒有太多的言語。那種沉默的愛,卻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心裡。那一年的那一天,校園的天空高而深遠,它的綠樹就那麼站著,眺望著遙遠的白雲。教室門前,我安靜地站在那裡,看綠樹,又看雲的遊移。在我把脖子看得痠痛的時候,同班的女生在喊,她的聲音真清脆,就像小鳥在濃蔭裡嘰嘰喳喳:阿韻,你爸爸在校門口!許多年後,每當回憶這聲音,不知怎的,耳邊總響起那個校園的鳥鳴。

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突然萌生了給雜誌投稿的念頭。於是,人生中的第一篇稿件,載著我的夢想和希望,隨著八分錢的郵票一起寄走了。高中開學兩個月,翹首企盼的我漸漸淡忘,以為早已泥牛入海。然而就在那個飄著秋雨的下午,剛下課,身著單衣的我正準備跑回宿舍添衣,一抬頭卻看到一個穿著雨衣推著單車的熟悉身影向這邊走來,雨下得這麼大,而且父親剛來了不到兩天,難道又來了?正猶豫間,父親已經急促又興奮地喊起我的名字來。然後躲在一間教室房簷下,激動地開啟用塑膠袋仔細包裹的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本刊物。原來是我的文章發表並且獲獎了,父親居然冒雨送來。那一刻我有點恍惚,有點激動,甚至有點小小的埋怨和心疼:一向沉穩冷靜的父親,今天怎麼像一個孩子,下著雨,騎單車跑這麼遠,就是為了來送樣刊。那個時候,沒有電腦和手機,通訊也非常不方便。因為一篇文章的發表和獲獎,我收穫了來自四面八方同齡人的來信和明信片,那一頁頁用心做成一枚枚八分錢郵票的信箋,像雪花一樣紛紛飄到我的桌前。起初我還一一回復,來的信太多了,漸漸地,緊張的學習生活已經讓我無暇覆信,又怕辜負了那麼多同齡文友那一雙雙真誠期待的眼睛,那些等待心靈呼喚的迴音。於是,父母代我做起了信使。母親負責替我收信、登記、填寫信封,我寫好回信,再由父親騎著他的那輛單車一次次往返郵局為我郵寄回信。

快樂的時光總是走得太匆忙。我的學生生活就這樣很快度過去了。它載著父母的期望和牽掛,還有永遠在路上的記憶。

畢業後我被分配到距家不遠的一所學校當老師,拿到第一筆工資的我,在校門口的市場買了水果點心回家。記得那天下班後,我將用第一筆工資買來的水果點心,像兒時爸爸每週腳踏車把手上叮叮噹噹掛滿食物去看爺爺奶奶一樣,我也把食物盛放在塑膠袋裡,掛在單車把上,滿懷喜悅地蹬著車子往家趕。塑膠袋前後晃盪,甚至飄揚了起來。當我氣喘吁吁地進家將食物遞給母親時,一家人圍著方桌正準備開飯,父親看到我買的水果眼睛一亮,笑著說道:“倒酒,喝一盅,嚐嚐韻兒的勞動果實。”果香和酒香攪和到一起,縈繞在屋內,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紅光。我覺得很驕傲,彷彿掙了錢買了食物拿回家,不僅意味著我經濟上的獨立,而且是我步入成人的儀式,這或許是我許久以來內心一直默默渴望的。

王 韻|父親的單車

我的學生生涯一直非常順利,成績優異,懂事乖巧,是父母和老師眼中的寵兒。然而,也許蒼天是公平的,總要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增加一些磨難。我畢業參加工作不久,母親身患絕症匆匆離世。尚未從失去母親的痛楚中恢復過來,剛剛調動工作的我又遭遇單位改制。彷彿一夜之間,母親去世,自己失業,命運在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姑娘面前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往日的家庭溫馨再也找尋不到了,我幾乎被擊垮了。為了生計,我給人打過工,又自己創業,在城南開預製件廠。住在市區、已經退休的爸爸常常騎著那輛陪伴了他一生的單車,跑來回近三十里路去看我。

父親很快衰老下來,步履蹣跚,踉踉蹌蹌,昔日高大的身影佝僂瘦小了許多,頭髮全白了。望著日漸衰老的父親,不由地想起他騎單車載著我的歡愉時光,禁不住淚水盈眶。而今老邁的爸爸再也騎不動甚至坐不了單車了,這輛單車孤苦伶仃地擱置在地下室裡,落滿了灰塵,結上了蛛網,漸漸被我們遺忘了。但它仍然那麼堅固結實,漫漫歲月帶給它的一切,絲毫沒能壓垮它,它就像一頭任勞任怨的老牛,埋頭沐浴著風雨穿梭兼程,咬緊牙關默默無語地承受與負載著……

現在,它終於像歲月牙床裡一顆徹底鬆動的牙齒,渾身上下生了鏽,散了架,最終進入歲月的回收站了。

單車有著父親的體溫與脈搏,也儲滿了父親與我那些重合的記憶。它以自己生生不息的堅韌與溫暖,覆蓋和漫漶了我生命的一半多時光,有聲有色地陪伴了我蟬蛻般的成長,載我一路走過了許多成熟所必經的坎坷、歡樂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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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韻|父親的單車

作者簡介

王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作協簽約作家,山東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委員,九三學社山東省委文藝專委會委員,煙臺簽約文藝家,煙臺散文學會副會長。山東首屆齊魯書香之家、齊魯文化之星。作品散見《人民文學》《文藝報》《美文》《莽原》等多家報刊。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轉載,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等編選的幾十個年度選本。作品入選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專案、山東作協重點扶持專案、山東作協文學魯軍新銳文叢等。出版散文集四部,獲獎多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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