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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前天

中午一起啃大棒骨的時候,我和小陳吃得滿嘴流油。

小陳是從東北小城走出來的北漂,我們又吃著東北大棒骨,話題很容易就聊到了東北的另一個特產——喊麥,我對小陳說起心底的疑惑:

你說咱們這些人看不上天佑,是不是因為老了,接受不了新事物啊?想當年,咱們父母不也欣賞不了周杰倫、F4嗎?

小陳聽到這話,瞬間激動起來:

喊麥是新事物?別扯了,十幾年前我還上初中呢,就聽過喊麥了。而且那會的喊麥,比現在這些直男癌噴女人、小逼崽兒白呼咋混社會的帶勁多了!我看不慣現在這些玩意,不是因為它們新,是它們沒勁。

我很吃驚:初中就聽過喊麥,怎麼可能?不過我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個帖子,說東北喊麥起源於乞丐要飯時說的快板,就問小陳:你那會聽的是不是數來寶啊?

小陳把嘴上的油擦了個乾淨,說:喊麥是東北俗文化,談它的起源,得從二人轉這個東北文化基因說起。拋開二人轉,卻從北方哪兒都有的數來寶談喊麥起源,這不科學。

看到小陳這麼愛聊喊麥,我馬上又叫了兩瓶燕京,想把他的喊麥故事全都掏出來。

小陳喝痛快了,打開了話匣子,不過說的東西很雜,有的聽上去跟喊麥沒啥關係,可是要把它們拎出去講吧,又覺得還是全都放上更渾然一體,有血有肉。

所以我沒對小陳的喊麥回憶動手動腳。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小陳說,喊麥的誕生,需要春的到來。在把一切非紅色歌曲視作“牛鬼蛇神”的冰封年代,喊麥不可能出現。

在小陳的記憶裡,他在1992年感受到了強烈的春意。

回想起1992,很多人會覺得那年最帥的男人是小平同志。他在南海邊揮一揮手,春潮在全國盪漾。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1992年,那是一個春天

小陳眼裡,1992年最帥的男人是他老舅。老舅那一年十六歲,上高三。小陳六歲,幼兒園學前班。

每個禮拜天,老舅都會帶著小陳去柴油機廠。老舅在廠子裡的籃球場打球,小陳在廠子裡小樹林小花園裡研究小螞蟻,抓蜻蜓。

不抓蜻蜓的時候,小陳就跑到籃球場看老舅打球。留著“郭富城頭”的老舅一身腱子肉,運球十分嫻熟,經常能夠在兩三人的包夾裡把球準確地扔進籃筐。

那一年,城裡留郭富城頭的男青年很多,但小陳覺得老舅是唯一不山炮的。許多年以後小陳看到了《Don‘t Break My Heart》的MV,小陳覺得裡面的男主角很像他老舅。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老舅的一個同學經常拿著一臺三洋牌雙卡收錄機去打球。打完籃球后,大傢伙圍著收錄機,吹著晚風,看著夕陽,聽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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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洋牌雙卡收錄機

那些歌裡,小陳記得有《美酒加咖啡》還有《瀟灑走一回》。從這倆歌裡,小陳知道了什麼是咖啡,學會了一個詞叫瀟灑。

老舅說,他的老師上課時批評過這些歌,說這些都是黃色歌曲,是靡靡之音。與黃色歌曲對應的是紅色歌曲,小陳在幼兒園學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就是標準的紅色歌曲,六歲的小陳不僅會唱,還會跳,跳的時候想象自己在天安門前接受領袖的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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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說他當年跳《我愛北京天安門》的舞

有一天,大傢伙在聽黃色歌曲時,老舅的那位同學說,別聽這些港臺的了,今天我給你們來點不一樣的,只有咱們東北才能整出來的歌。

老舅的同學把磁帶放進收錄機,磁帶轉動,蹦躂出旋律帶著濃濃的二人轉味,歌詞寫得那叫一個綻放:

大姑娘美那個大姑娘浪,

大姑娘美那個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進青紗帳,

大姑娘走進青紗帳,

這邊的苞米它已結穗兒,

這邊的苞米它已結穗兒,

微風輕吹起熱浪,

微風輕吹起熱浪,

廠子裡那些大姐姐路過籃球場,聽見這歌聲,扭頭看他們,然後捂著嘴笑著,遠去。

小陳看著那些大姐姐,偷偷地問老舅:這歌算黃色歌曲嗎?

老舅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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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外來妹》

老舅沒想過去那麼遠的地方,他想的是去大城市當兵,然後回來進柴油機廠上班。廠裡的工人們拿著小城裡最高的工資,住著單獨供暖的家屬樓,廠子有幼兒園、小學和初中讓他們的下一代就讀,廠區裡除了籃球場,還有電影院、舞廳、澡堂。在小城人們的眼裡,廠裡八百多名工人是最美的人、最浪的人。

於是在1992年的夏天,高中畢業的老舅穿著迷彩服,胸前戴著大紅花,坐著大客車當兵去了。老舅上車之前,小陳哭得稀里嘩啦。老舅說,哭啥,三年後我帶你繼續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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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想不到,三年後,廠子再也美不下去了,工人們也再也浪不起來了。

廠子八百多名職工,有半數以上停薪留職,沒停薪的,也有很多被內退了。去廠裡上班是不可能了,老舅選擇去深圳,給先富起來的老鄉打工。

一些被內退和被停薪的工人不願意乾等,開起了早餐鋪、燒烤店。還有一些從此天天和白酒為伴,一天能喝好幾斤。有工人喝得太多,大冬天晚上躺在馬路上睡著了,直接被凍死。

又過了三年,廠子徹底黃了。那年的五一勞動節,一位工程師把自己吊死在廠區裡的大樹下,上吊原因據說是得了抑鬱症。他在廠子工作了二十多年,七十年代大學畢業後就被分配到廠裡上班。

還有一些下崗的工人,不想像這位工程師一樣乾死自己,而是拿起刨錛報復社會、乾死別人。刨錛的傳言,弄得小城人心惶惶。晚上放學後,小陳和小學同學結伴而行,走到小衚衕時,他們會合唱《團結就是力量》驅逐恐懼——這個時候,還是曾經的紅色歌曲管用。

這一年,小陳看完《灌籃高手》,買了個膠皮籃球和小學同學一起開練。但廠裡的籃球場已經沒人去了,長滿了荒草。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不過,儘管曾經轟鳴作響的機器陷入死寂並開始生鏽,但覆蓋在黑土地上的冰層依然在持續融化。夜總會、KTV、迪廳的霓虹燈還有二人轉劇場的廣告牌,在小城之後的日子裡越來越多。

迪廳裡的DJ,還有二人轉的演員,雖然看上去屬於兩個世界,一洋一土,但在黑土地互相融會,誕生了相同的表演——即興改編一些經典歌曲、古詩或者編一些押韻順口溜,帶動氣氛、取悅觀眾,擁有高人氣的改編段子還會被錄製成磁帶,在東北大地廣為流傳。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兩名二人轉藝術家的喊麥錄影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迪廳舞池喊麥現場,Hin有氣勢

小陳沒去過迪廳,也沒去過二人轉劇場,但就是因為這些磁帶,在初中時他見識到了這些DJ、二人轉演員們的表演。相比當年的《大姑娘美大姑娘浪》,這些改編一個比一個大膽——

我東瞅瞅西望望,

我東瞅瞅西望望,

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郎呀郎你在哪個疙瘩藏,

郎呀郎你在哪個疙瘩藏,

找得我是好心忙

找得我是好心忙

“學習雷峰好榜樣,

“學習雷峰好榜樣,

雷鋒吃了偉哥,

雷鋒吃了偉哥,

他也和你一樣!

他也和你一樣!

學習雷峰好榜樣,

學習雷峰好榜樣,

許多許多年以後,小陳因為一篇刷屏熱文知道了“喊麥”,然後聽到了《一人我飲酒醉》。只聽個開頭,聽到那一頓一頓的節奏,小陳就笑了——雖然喊麥是個新詞兒,但他在十幾年前就聽過這玩意了。

小陳也終於想明白,為什麼十幾年前自己會聽到如此大膽的“喊麥”。在信仰崩塌時,黑土地上的人們對曾經相信的一切開始反攻倒算。曾經的學習榜樣,曾經想要用一輩子去實現的目標,都成了靶子,在一頓一頓的節奏裡,被DJ和二人轉演員們吼得稀碎。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今年春節回家時,三年沒回家的小陳才知道原來的柴油機廠的廠房連一塊磚頭、一個煙筒都沒留下。廠房舊址建起高階住宅,小區門口蓋起一座凱旋門,一比一比例的。廠子的輝煌與頹敗,都被凱旋門鎮了下去,蕩然無存。

東北文化特產之喊麥

這大概是柴油機廠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

雷鋒吃了搖頭丸,

小城裡燒烤店很多,生意最紅火的一家,是當年的下崗工人開的。小陳去的時候,店裡人很多,喧譁、熱鬧,嘮啥的都有,但小陳沒有聽到聊柴油機廠的。

老舅當年在深圳沒賺到錢,回到小城跑運輸,十幾年來攢了些錢,覺得日子挺好,不愛跟小陳聊過去的事。

在老家呆了兩三天,沒事做的小陳陸續聽了很多首喊麥。小陳發現,二人轉基因依然在驅動著黑土地上的娛樂生產。在這個碎片時代,曾經在迪廳DJ與二人轉舞臺上風靡的念段子表演形式,被單獨拎出來,催生出一個龐大的娛樂帝國。

只是年輕的MC們,對父輩們相信過什麼,又嘲笑過什麼,統統不感興趣。他們不講過去的事,驅逐負面情緒時,不可能再高唱《團結就是力量》了,而是說要靠兄弟、靠自己努力。他們反擊這個社會時,不會再把雷鋒當靶子了,而是要噴有錢人和女人。

小陳曾經見過的信仰與反信仰,都消散了。黑土地是徹底解凍了,但小陳沒看到任何春芽冒出地面、開花結果,放眼望去,一片泥濘。

說完這些,小陳問我:所以我覺得當年的喊麥更帶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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