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減水書生
圖/來源網路
你好,我是減水書生,與您一同品味歷史、感悟思辨。
夏,又稱大夏或胡夏,匈奴鐵弗部赫連勃勃創立。
公元304年,前趙、成漢立國,在中華大地上掀開了十六國的歷史序章。
100多年後,即公元407年,十六國曆史即將奏響終曲,而大夏才剛剛立國。
它是十六國裡面最晚建立的政權(北燕立於409年,但承後燕)。
舉著馬刀的赫連勃勃,在尾聲奏響之際,再又揮砍出一番恐怖高潮、塗抹了一道鮮紅血色。
戰爭恐怖、刀劍飲血,就是夏主赫連勃勃的人設,也是匈奴大夏政權的底色。
所以,回看這段歷史,難免會生出一種悲憤。
但是,放大視角、轉變座標,卻有另外一番感悟。
戰爭是什麼?
簡單說就是不同的民族在爭奪生存空間。
看看萬里長城,它精準地重合於400毫米等降水線。
這條線以北的貧瘠土地只能放牧,這條線以南的富饒土地可以農耕。
中原民族很彪悍,他們把富饒土地全部納入麾下而且一寸不讓。
而留給蠻夷戎狄的只有草原和大漠,讓他們在千年來只能處於低維度的文明形態。
所以,草原民族不是隻想遊牧而是隻能遊牧。
而所謂蠻夷戎狄,與華夏蒼生,本質上也沒有什麼區別。
給他們打上這樣的標籤,然後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打、去趕、去殺。
中原自有風騷、草原也慕文章,無論中原還是草原都在向著更復雜的方向發展。
所以,草原民族勢必要向著高維度的文明形態邁進。
而阻礙他們的就是萬里長城,以及長城背後中原政權。
因此,他們勢必要跨越長城、進入中原,馬刀和快馬就是他們的憑藉。
而一旦踏入中原大地、實現文明跨越,蠻夷戎狄就不再純粹,他們會浸染於中原文化、洗禮於詩書禮樂。
馬刀鏤刻了銘文、戰馬裝上了金鞍,戰爭逐漸有了風華。
人類進入文明社會,戰爭就被打上了文化的底色。
而十六國曆史的戰爭風雲,也不例外。
仔細觀之就會發現:這段歷史就是一眾胡人領袖在照著漢人書寫的春秋史書去征戰殺伐。
統一中原和草原的天下視角,遍歷中原和草原的兩個座標,我們能夠發現:
赫連勃勃不止馬刀飲血,而且雅好風騷;胡夏政權不止殺人京觀,而且生亦維艱。
1。均衡態下沒有低垂的果實,赫連勃勃得殺出一片生存空間
胡夏立國之前,河西有諸涼、關中有後秦、河北有北魏、山東有南燕、東北有北燕、南方有東晉。
形勝富饒之地,基本已被瓜分乾淨。
天下雖大,已經沒了低垂的果實;五胡混戰,已經進入到了博弈均衡態。
這時候再去建立一個新政權,無異於群虎嘴中硬搶一塊肥肉。
所以,赫連勃勃不簡單、胡夏政權不容易。
赫連勃勃不僅要把組織戰爭的能力發揮到極致,而且還要找準時機、富貴險中求。
赫連勃勃雖然有野心,但不是傻子,能踏實給人打工也不願犯險創業。
但往往都是局勢改變人。
後秦與北魏停戰和解,使得赫連勃勃徹底叛秦自立。
因為赫連勃勃與北魏拓跋家族有一筆慘烈血債。
(拓跋珪)誅衛辰宗黨五千餘人,皆投屍於河。
魏主拓跋珪殺了赫連勃勃的父親劉衛辰以及宗族部眾五千餘人,而且死不留屍、全部扔進黃河。
後秦與北魏敵戰,身負殺父之仇、滅族大恨的赫連勃勃,就會忠於後秦。
後秦與北魏議和,身負殺父之仇、滅族大恨的赫連勃勃,就會叛秦自立。
史書所謂的性氣傲慢、輕為去就,都不足以說明赫連勃勃必然叛秦自立。
後秦柴壁戰敗,是時機;秦魏戰後交好,是觸因。
有造反的難得時機、有造反的被迫形勢,於是才有了赫連勃勃叛秦自立。
而除了時機和觸因,還有兩個有利契機:
一是姚興拜赫連勃勃為興遠將軍,鎮守朔方。
西漢衛青奪河南地、漢武帝在此築城朔方,朔方是河套地區的核心要塞。
於是,以朔方為中心、俯視周邊,赫連勃勃就可以建立政權、割據河套地區。
二是赫連勃勃的岳父沒奕於所率鮮卑部眾駐紮在高平川。
河套地區主要的軍事存在,就是赫連勃勃多部聯軍及其岳父沒奕於的鮮卑部眾。
於是,赫連勃勃殺其岳父、奪其部眾,在後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佔定河套地區。
公元407年6月,26歲的赫連勃勃正式割據河套,建立大夏政權。
2。赫連勃勃以戰為守,大夏騎兵遊擊後秦
這是一個均衡態的亂世:中原五胡政權、各據一方形勝,北魏滅不了後秦、後秦也滅不了諸涼。
但是,這時候卻突然冒出了一個胡夏政權。
群虎對羊羔,誰也不會嘴下留情。
但是,赫連勃勃與胡夏政權用馬刀證明了他們不是羊羔而是兇狠的豺狼。
赫連勃勃日夜舉著馬刀、胡夏政權無日不戰。
因為他們得把群虎都打得害怕,自己才能生存,於是赫連勃勃的戰爭充滿了殘酷。
擷取史書記載,簡錄赫連勃勃的戰場殺伐:
赫連勃勃率騎兵兩萬,伐南涼,殺傷萬餘人,驅掠百姓兩萬七千人、牲畜十萬。
再戰南涼追兵,殺傷萬餘人,斬其大將十餘人,並做京觀、號“髑髏臺”。
所謂京觀,就是把戰敗敵人的頭顱割下來,然後堆成金字塔。
赫連勃勃與後秦張佛生戰於青石原,俘虜斬殺五千七百人。
再戰後秦齊難,俘虜七千人,大獲秦軍戰馬輜重。
再追至木城,擒獲秦將齊難、俘虜一萬三千人。
赫連勃勃率騎兵兩萬入高岡,驅掠百姓七千戶以為軍中奴隸。
與戰後秦國主姚興,破敕奇堡,收羌胡三千戶;破黃石固、我羅城,驅掠百姓七千餘戶。
與戰後秦尚書金纂,大敗秦軍,活埋後秦將士四千餘人,並俘虜婦女弱小賜賞士兵。
與戰姚壽,破清水城,驅掠百姓一萬六千戶。
赫連勃勃率三萬騎兵,破安定,俘虜四萬五千人,獲戰馬兩萬匹。
再入東鄉,驅掠百姓三千戶。
赫連勃勃與秦將姚逵戰於杏城,破城、擒將、坑俘,活埋兩萬人。
赫連勃勃率三萬騎兵,與姚泓戰於上邽,陣殺秦將姚平及士卒五千人,並焚燬上邽城。
再攻陰密,殺秦將姚良子及士卒萬餘人。
以劉裕北伐後秦為界,對胡夏的戰場武功做保守計算:
斬殺、俘虜以及活埋後秦士卒達12萬人,同時驅掠百姓三萬三千戶。
斬殺、俘虜南涼士卒兩萬人,同時驅掠百姓兩萬七千人。
赫連勃勃的騎兵為何如此彪悍?
因為不彪悍不行,家大業大、雄踞關中且立國有年的後秦,能經得住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草創立國、篳路藍縷的胡夏,經不起一次失敗,戰敗一場就滅國。
所以,立國之初,當群臣勸諫赫連勃勃固守高川、聚集國力之時,赫連勃勃對答群臣曰:卿徒知其一,未知其二,然後道出了全部戰略:
一是胡夏草創,徒有河南之地,既乏戰士甲兵又少百姓賦稅,無法與強秦坐定長策。
二是聚兵據險,就等於把胡夏的全部有生力量集中起來,等著後秦圍攻剿滅。
三是騎兵遊擊,大興刀兵、肆略強秦,使其不得要領,以戰止戰、以攻為守才能與秦持久。
四是遊食自若,殺其士族、奪其百姓、略其邊郡,逐漸壯大自己,“不及十年,嶺北、河東盡我有也”。
五是等待天時,姚興非雄主卻也非庸主,主有明而臣有忠,一戰定不了關中,所以必待姚興死而姚泓立,胡夏才有入主關中的可能。
赫連勃勃力排眾議的大略陳勢,與諸葛丞相的《後出師表》,當真神似又形似。
後出師表
能立國的五胡,往往都得有雄主,胡夏與赫連勃勃就是明證,必須有一個能超越族群集體智慧的豪傑人物,才能佔定一方形勝、割據一時政權。
3。赫連勃勃果真獯醜種類?胡夏果真只有馬刀屠戮?
赫連勃勃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遊擊奇襲,使後秦只能守國而難以興兵。
蠶食弱郡,無日不戰的胡夏略取河東地。
驅掠百姓,胡夏終於實現了河南地的人丁興盛。
即便是穿越之十六國時期的當世才俊,也不見得能有赫連勃勃的遠見卓識。
赫連勃勃的見識,不是漢高祖的虛心納諫,從別人的上中下三策中擇其上策,而是直接作答怎麼辦的硬問題。
劉邦與蕭何
劉裕滅後秦、義真失關中,赫連勃勃入主三秦大地。
於是,群臣集體主張定都長安、雄踞關中,以制天下。
而赫連勃勃再一次力排眾議:
朕豈不知長安累帝舊都,有山河四塞之固!但荊、吳僻遠,勢不能為人之患。東魏與我同壤境,去北京裁數百餘里,若都長安,北京恐有不守之憂。朕在統萬,彼終不敢濟河,諸卿適未見此耳!
明朝皇帝能做到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但這不是他們的首創。
天子守國門的專利,應該發給赫連勃勃。
荊吳的東晉政權,不足憂;而同壤境的拓跋魏,才是腹心之患。
在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的問題上,赫連勃勃瞭如明鏡。
在如何守國、如何制敵的問題上,赫連勃勃施策獨到。
如果定都長安,統萬城及河套之地就難保為夏所有;如果定都統萬,則北魏騎兵就不敢渡過黃河。
史書對赫連勃勃的評價極低,被稱“獯醜種類”,視者毀其目、笑者決其唇、諫者截其舌。
而胡夏治下的生民百姓,也是“夷夏囂然,人無生賴”,這是一個最黑暗的時代,胡人漢人不僅水深火熱而且生不如死。
但是,如果赫連勃勃只是一個獯醜種類,就解釋不了他的成就。
五胡亂華之初,整個中原天下處處都是無主之地,佔定一方就可稱王稱霸,天下滿是低垂的果實。
十六國的尾聲,整個中原天下大體已經成了另一個三國的翻版,博弈已經進入均衡態。
獯醜種類,在滿是低垂果實的亂世初期都不能建立政權,如段氏鮮卑,更何況是在中原已經步入均衡態。
胡夏政權立國26年,雄主赫連勃勃之後未經兩代便遭滅國。
這26年裡,如果只有馬刀屠戮,可能連十年都堅持不了,更遑論建立政權了。
史書所載,不敢反駁。
但是,仔細品味赫連勃勃的行事與言行,我們還是可以得到一些新的感悟。
4。赫連勃勃雅好春秋文章,胡夏政權也有縱橫施策
必須加入一段元話語:
這裡沒有掀翻歷史定論的圖謀;
這裡沒有美化亂華五胡的意思;
這裡沒有歌頌殘酷戰爭的打算;
這裡僅以史料為證,引深思考,做或然性推論,並以諸多或然性探究其間可能的必然性,或啟發或感悟,僅此而已。
戰爭殘酷
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國稱大夏。
這是赫連勃勃之所以立國大夏的初衷,定都統萬自稱大單于、入主關中則即皇帝位。
那麼,從願景來說,赫連勃勃是想重拾大匈奴雄風,還是要建中華天下?
昔軒轅氏亦遷居無常二十餘年,豈獨我乎!
赫連勃勃不聚國力、不定都城,而是要遊擊後秦。
草原民族的戰爭方式,就是這個套路,他完全可以用匈奴騎兵的作戰方式來進行思考和表述。
但是,他卻自比軒轅黃帝、華夏部落的首領,黃帝曾經居無定所二十餘年,那我赫連勃勃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他的思維方式是匈奴人的還是中原人的?
將明揚仄陋,以王位讓之,然後歸老朔方,琴書卒歲。皇帝之號,豈薄德所膺!
眾臣勸進皇帝位,赫連勃勃故作推辭。
所有馬上打天下的皇帝都是這個套路,赫連勃勃也是這個套路。
這個套路很中原,而一點兒都不是草原。
而關鍵是赫連勃勃的推辭之言:“歸老朔方,琴書卒歲”。
赫連勃勃給自己設定的生活方式,不是縱馬遊獵而是琴書卒歲。
這是不是很能說明問題:赫連勃勃從生活方式的層面已經是一種中原化的歸屬而不是草原遊牧的想往。
吾以國士徵汝,柰何以非類處吾!汝昔不拜姚興,何獨拜我?我今未死,汝猶不以我為帝王,吾死之後,汝輩弄筆,當置吾何地!
父親被殺、族人被屠,赫連勃勃死裡逃生;舉著馬刀、殺人京觀,赫連勃勃叱吒喑嗚。
這樣的一個人會怕什麼?
他怕春秋大義:吾死之後,汝輩弄筆,當置吾何地!
有人說殺隱士韋祖思,是赫連勃勃的自卑。
自卑有之:你韋祖思不拜姚興,是因為你認為他姚興是聖主,不會殺賢士;而你韋祖思卻要拜我,是因為你認為我赫連勃勃是蠻夷,會殺賢士。
韋祖思你如此瞧不起我,所以我要殺了你。
但是,關鍵應該放在後面這句:吾死之後,汝輩弄筆,當置吾何地。
與其說是自卑,不如說是恐懼。
歌詞裡唱到:擔當生前事啊,何計身後評。
但是,赫連勃勃卻計較、卻在乎、卻重視,甚至卻恐懼。
然晉、楚之成,吳、蜀之約,鹹口血未乾,而尋背之。今我二家,契殊曩日,言未發而有篤愛之心,音一交而懷傾蓋之顧。
這是赫連勃勃與北涼國主沮渠蒙遜的盟約詔書,批評春秋晉楚之盟、三國吳蜀之盟,“鹹口血未乾,而尋背之”。
春秋之晉楚、三國之吳蜀,他們不是君子、沒有同心,而夏與涼不一樣,我們心篤愛、懷傾蓋,所以此盟必是君子之盟。
胡夏政權不是隻知道揮著馬刀四處砍人,他也有盟友,也會施縱橫之策。
結語
仔細品讀了赫連勃勃的幾篇詔書,文字的目標願景、思維方式、章句優美,根本看不出什麼胡人底色,完全是一番詩書風華。
劉淵師崔遊、石勒敬張賓、苻堅尊王猛,而赫連勃勃也有一個王買德,初為軍師、後為丞相,幫著他組建政權、圖謀霸業。
王猛
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得到的洞見也就不同。
轉變一下視角,再看十六國這段歷史,總會有不一樣的發現。
從人和階層的角度來說,胡族騎兵就是在一眾寒門士子的幫助下逐鹿中原,同時順帶手把士族政治的司馬王朝趕到長江邊上。
從文化的角度來說,五胡十六國從一開始就打上了文明融合的底色,掀開序章的劉淵,尤喜《左傳》、縱覽典籍;尾聲彪悍的赫連勃勃,追祖大禹、忌憚後世褒貶。
我們會發現胡人領袖就是在照著《春秋》、《左傳》、《史記》以及華夏典籍去征戰、去伐交、去治國、去行事。
逐個讀完十六國的興亡交替,我們會發現:這裡豈止僅有血,這段歷史還有文化、還有風華、還有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