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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讀丨時光老了

上月初的一個清早,爺爺騎著腳踏車路過一個工地,一根碗口粗的腳手架鋼管從天而降,在他頭上砸了個正著,當場血流如注,不省人事。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回家,打電話過去,那邊的聲音和氣息已然不一樣,弱弱的,整個氣場像又降了一個調,往常強勢的成分也沒有了。

我的心在電話這頭一緊:爺爺,他又老了一點……

當遠在衢州鄉下的那個老房子畫面往回切個20年,家裡賓朋魚貫而入的場景尚還清晰,響徹整個小村莊的眾聲喧譁也猶在耳。那時的他,社交活躍,喝酒豪爽,經常觥籌交錯。

他在當地一家挺有名氣的鄉鎮企業當出納。2005年,鄉鎮企業實行股份制改革,忽然一天,他退休了,一副解田歸甲的模樣——將近20年沒掄過鋤頭的他,果斷開始和奶奶出入田間地頭。一年下來,把我家、叔叔家和他自家的責任田種得滿滿當當。

卻是在那一年,第一次開始覺得爺爺老了。遠離工作,“朋友圈”急劇縮小,似乎生生抽走了他的精神支柱,臉上的神情驟然變得滄桑。

在我的印象中,爺爺熱心公益,為人大方,心腸極好,卻因為一向威嚴,而給人很深的距離感,在鄉里素有“黑蠣”的稱號。而在家,他亦保持一貫的嚴肅,幾乎從不流露親暱、親切的一面。不論是親友、同事還是街坊鄰居,似乎都只有尊敬和討好他的分。

他退休的時候適逢我上大學。不知怎麼回事,那時的我忽然顯得跟他很投機——一個是獨立思想萌發的丫頭,一個是滿腹經驗的老者。於是每個星期,我都隔著幾千公里的時空,往老家打電話。我們聊時政、聊工作、聊為人處世,我把所有迷茫和困惑的問題丟擲問他,他也有問必答。7年時間,我們就這樣在一問一答熱烈的交換意見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獨到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一點一滴影響著我。

這時我才看到他親暱的一面。印象最深的是20歲生日那年,媽媽為我在老家擺宴席,沒有任何徵兆地,爺爺坐到了灶間,幫著廚師燒灶火。這實在是一件比種田還與他原先風格不相稱的事!家裡的姑姑嬸嬸都邊看邊偷笑,一邊不無誇張地說:“你面子好大。”

然而,他並不只是對我如此。細細想想,他對大家都表現得越來越和善了:開始關心問詢弟弟妹妹的成績,開始把種起來的菜送到兒女家,開始在和別人說話時刻意舒展笑意……過往的那個爺爺,開始展露出越來越柔軟的一面。

當這個世界一部分人在不停地長個長知識,一部分人在不斷分取著越來越多的社會資源時,我的爺爺,五年前卻在一次體檢中被醫生宣佈因為脂肪肝不能喝酒了。大前年去掃墓,我發現他走路有點跟不上,脊背乏力地佝僂;近兩年來的交談,感覺到他過往那凜然不可侵犯的說話聲音有些含混……

強勢的時光,帶走了爺爺體內的強勢。那個強勢的人,彷彿一夜間,頭上白髮冒起。

往常,朋友家聚餐都會叫上爺爺和爸爸。一日去陪他吃飯,提起爸爸去某叔叔家吃飯了,他愣了一下。我問:“沒有叫你嗎?”他沉思了片刻,用一種很抽象的口吻說:“沒有。去吃什麼飯呢?都是老人了。”他也是好久沒有受邀參加聚會了。

是這個世界在漸漸遺忘他罷。

時光被越來越多地轉註於獨處和愛好中。每天,雷打不動地收看時政新聞,從國際到地方。釣魚曾是他的興趣,現在他更加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廢寢忘食。偶爾和奶奶下地勞作,但種得已不如先前多。偶爾騎個電動三輪車帶奶奶去探親,看望生病的老友。

他的生活越來越安靜……我想,這大概也沒什麼不好。

電話那頭,爺爺說,肩膀夜裡疼得厲害,經過這一遭,腦袋瓜犯糊塗得嚴重,東西放在哪裡也記不住了……他又說:“記得工作要保持嚴肅咯,嚴肅就是辦法。”

無言而潸然。我只是看著歲月,慢慢收走你的驕傲;看著光陰,慢慢擠壓出你的柔軟。回頭又看看災難帶給你這樣無可分擔的疼痛,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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