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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羌族溯源|神秘的“羌戈大戰”

神秘的“羌戈大戰”

■ 趙興武

北川羌族溯源|神秘的“羌戈大戰”

▲白石崇拜

羌族人崇拜白石,在北川西北部,至今還儲存著一些白石崇拜的遺存。羌族人為什麼崇拜白石?答案可能有很多。1986年出版的《北川縣民間文學三套整合》中,收錄了馬槽鄉坪地村76歲的羌族老人趙張氏講述的一個傳說,算是北川民間給出的解釋:

很早以前,羌族人跟哥雞人打仗,羌族人沒打贏,全靠天女木姐從天上甩了一條白石頭下凡,變成一座大雪山,才把哥雞人擋到。羌族人為了報恩,就弄些白石頭來供起。流傳到這陣,又把白石神叫“碉碉菩薩”。

這個故事中的“哥雞人”,一般寫作“戈基人”,是過去西北大草原南遷的羌人對岷江上游土著羌人的稱呼。因為老太婆不識字,記錄的人便根據她的四川話發音,寫成了“哥雞人”。老太婆所說羌族人和戈基人打仗的故事,源自羌族民間長篇敘事詩《羌戈大戰》,只是趙張氏誤把“天神木比塔”說成了“天女木姐”,把“魔兵”說成了“戈基人”。

北川羌族溯源|神秘的“羌戈大戰”

釋比演唱《羌戈大戰》

《羌戈大戰》是羌族釋比做法事時演唱的經典,其中一些故事也在民間廣泛流傳。因為標題是收集整理者加的,雖然很吸引眼球,但和詩歌的內容並不完全相符。如果單看標題,還以為《羌戈大戰》說的是“羌”與“戈”之間的戰事,但實際上詩中講述了兩次“大戰”:首先是“羌”與“魔兵”的戰鬥,地點是在西北大草原以及“羌”戰敗逃亡途中,然後才是“羌”與“戈”在今松潘、茂縣一帶的戰鬥。雖然詩中充滿濃厚的神話色彩,但卻透過講述兩場“大戰”的經過,生動地反映了西北羌人南遷,最終在岷江、涪江上游與土著羌族融合的過程。由於原詩篇幅很長,本文擇其精要梳理出其中的大致脈絡。

01

“羌”與“魔兵”的生死搏殺

《羌戈大戰》首先講述的是“羌”與“魔兵”之間的激烈戰鬥。因為未見到相關的文字記載,戰鬥發生的具體時間已無從知曉,一般認為是在秦漢之際。秦始皇曾派將軍蒙恬率軍三十萬北伐匈奴,漢武帝也曾多次派兵出擊匈奴。這些戰爭雖然打擊的目標是匈奴,但對生活在西北地區的羌人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所謂“魔兵”,應該是秦始皇或者漢武帝時期的官軍。詩中說,羌人原本生活在西北大草原,由於遭受“魔兵”追殺,被迫一路向西遷徙:

狡詐魔兵從北來,

燒殺搶掠逞兇狂;

男女老少遭殘殺,

牛羊牲畜被趕走。

羌人丟失了家園,

羌人失去了親人;

殘餘集眾往西行,

找尋幸福新家園。

向西撤離家園的羌人一共有九弟兄,也就是九個部落,戰亂中被“魔兵”衝散:

前面荊棘行路難,

後面魔兵緊追趕;

重重艱難重重險,

人間苦難說不完。

羌人兄弟有九支,

魔兵衝散各逃生;

戰火滾滾染血腥,

九支兄弟難見面。

九支人馬失散後,其中一支叫白構的部落在其首領(羌語稱阿巴)的率領下,中途又折而向南。當他們逃到“蒲格山下”駐紮後,再也尋找不到其他八支人馬的下落:

阿爸白構是大哥,

奮勇拼殺血路開;

男女老少逃虎口,

牛羊牲畜才保住。

率眾翻過蒲格山,

蒲格山下綠油油;

鬱郁蒼翠好原野,

人馬暫住把營安。

尋找兄弟八支人,

莽莽曠野無蹤影。

因為另外八支隊伍下落不明,《羌戈大戰》接著便單講白構部落此後的經歷。詩中說,當白構羌逃到蒲格山下打算暫住的時候,又遭到尾隨而來的“魔兵”追殺。白構首領率領羌人奮勇反擊,在日嘎山與“魔兵”展開血拼。激戰三天三夜後,屍骨遍野,血流成河,白構羌人馬折損近半,一邊禦敵一邊繼續向南撤退:

阿爸白構立陣前,

英勇殺敵氣不凡;

人喊馬叫震山谷,

血肉橫飛日嘎山。

激戰一天又一夜,

兩軍相持戰不停;

人馬屍骨橫遍地,

血濺成河染草原。

激戰三天又三夜,

兩軍廝殺狂吼叫;

人屍填滿深山谷,

血流成河順溝澗。

阿爸白構振精神,

羌兵奮勇衝在前;

一條血路殺出來,

甩掉敵人轉深山。

阿爸白構點人畜,

人馬損失近一半;

多少兄弟失散了,

多少牛羊尋不見。

過了一山又一山,

遭了一難又一難;

羌兵整隊往前走,

前面橫著急河流。

阿爸白構心焦急,

左看右看水咆哮;

人馬牲畜難渡過,

望著急流空悲切。

魔兵忽如黑雲翻,

跟在後面不離鞍;

殺叫嘶聲遠傳來,

馬蹄蹄聲隨可聽。

阿爸白構站山頭,

振臂開弓射神箭;

擋住魔兵前進路,

左右魔兵難阻攔。

烏雲滾滾冰雹來,

魔兵呼叫地打顫;

羌人殺羊立下誓,

要與魔兵決死戰。

後面有兇狠的“魔兵”,前面的路途異常艱險。危急時刻,資訊傳到天庭,天神木比塔決定出手相救。他拋下三塊白石化作大雪山,擋住了窮追不捨的“魔兵”,羌人才得以脫險:

羌人喊聲如閃電,

喊聲直達九重天。

天神木比朝下看,

我的子孫遭災難,

我的子孫滅頂災,

裝著不管心難受。

木比袖中取三物,

三塊白石拋下山;

三方魔兵面前倒,

白石變成大雪山。

三座雪山高聳立,

威武聳立雲霧中;

擋住魔兵前進路,

羌人脫險化平安。

所謂天神將白石變成雪山擋住了“魔兵”,實際上是說白構羌翻越青海與四川之間的大雪山,終於擺脫的“魔兵”的糾纏。隨後,他們便進入岷江上游,開始在有個叫“熱茲”的地方安頓下來:

擺脫魔兵羌有望,

隊伍整裝行山巒。

翻過一山又一山,

越過懸崖和陡坡;

崇山深處踩出路,

來到熱茲大草原。

阿爸白構心歡喜,

眼望原野心默然:

這是木比送福地,

重建家園好地方。

“熱茲”,就是現在的松潘,這裡的草地寬廣無邊,和西北大草原一樣,也是個放牧的好地方。於是“羌人駐紮熱茲地,羊毛帳篷架河邊”——把松潘當成了自己的新家園。

以上便是《羌戈大戰》所記述的第一場大戰的大致經過:

“羌”在西北大草原與“魔兵”的對決中遭受慘敗而失去了家園,其中一支叫白構的部落雖然也一敗再敗,但最終擺脫了“魔兵”的追殺,在岷江上游定居下來,成為這裡的新居民。

北川羌族溯源|神秘的“羌戈大戰”

松潘草原,即《羌戈大戰》中所說的“熱茲”,是秦漢之際西北羌人南遷最初落腳的地方

02

“羌”與“戈”的另類“大戰”

《羌戈大戰》中說,西北羌人在其天神木比塔的幫助下,終於擺脫“魔兵”的追殺,來到松潘草原。他們在這裡放牧牛羊,飼養豬隻,逐漸繁榮起來:

一年過了又一年,

羌寨人馬大發展;

三年瞬間過去了,

羌寨牲畜滿家園。

正當他們在松潘草原享受安寧生活的時候,卻又遭遇到來自“日補壩”,即今茂縣縣城所在地的戈基人的侵擾,於是又開始了新的爭鬥。與發生在西北大草原的戰鬥不同,與“魔兵”的戰鬥關係到“羌”的生死存亡,因而在對決中充滿了血腥味。而“羌”與“戈”之間的矛盾,不過是因為“戈”偷盜或搶劫了“羌”的牲畜而已,是因財產而引起的糾紛,並不需要鬥出個你死我活,所謂“羌戈大戰”,更像是一場場解決糾紛的遊戲。詩中說,當“羌”與“戈”矛盾激化時,羌族的天神木比塔又出現了。這次是由他充當裁判,讓雙方進行對決。第一戰,天神授給羌人木棒,卻讓戈基人拿麻桿作武器。雖然天神給了戈基人先動手打擊羌人的優先權,但因為他給戈基人使用的是容易折斷的麻桿,給羌人使用的卻是致命的木棒,所以首戰羌人輕鬆取勝:

天神阿爸木比塔,

頭腦清醒計謀多。

羌戈集中日補壩,

羌人戈人排好陣,

戰場上面分高低。

天神阿爸木比塔,

先把木棒交給羌,

再把麻桿交戈人。

跟著先把戈基喊,

呼喊戈基打羌人。

戈人聽從木比話,

戈人接受木比令,

舉起麻桿衝上陣,

劈頭蓋臉打羌人。

麻桿打人響聲音,

麻桿折斷的聲音,

喊聲殺聲亂紛紛,

戈人猛衝勁頭足。

天神阿爸木比塔,

連連誇獎戈基人,

戈基個個是鐵漢。

天神阿爸木比塔,

轉過身來喊羌人,

揮動手上木棍棒,

使勁猛擊戈基人。

一棍下去死一個,

兩棍下去死一雙,

三棍下去三人死。

無數戈人被打死,

日補壩上屍體橫;

戈基死傷遍山野,

羌人越戰勁越足。

接著,天神又讓羌人使用白色的石頭、戈基人使用雪團決戰。堅硬的石頭能夠致命,鬆軟的雪團卻不能傷人,羌人再次得勝。再後來,天神又描繪懸崖之下如何美好,然後將狀如羌人的草人推下懸崖,事先躲藏在懸崖下的羌人證實:懸崖下面確實是個有豐盛美食的福地。戈基人受到謊言的引誘,紛紛跳下懸崖丟掉了性命。此後,天神還讓雙方比賽登天,羌人攀登的是高大的馬桑樹,很快抵達天庭,而戈基人卻要從佈滿椏枝的樹幹往上爬,結果又以失敗告終。天神以諸如此類的方式來消滅戈基人的肉體,打擊戈基人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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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釋比圖經中的“羌戈大戰”:天神木比塔說,懸崖之下是個有豐盛美食的好地方,戈基人信以為真,紛紛跳下懸崖而丟了性命

由於處處都有天神暗中相助,羌人終於打敗了戈基人,取得完全勝利,佔領了日補壩(今茂縣盆地):

日補壩地寬又敞,

花兒綠草長滿山;

羌人戰勝戈基人,

歡歡喜喜建家園。

當西北羌人在今茂縣盆地站穩腳跟以後,大力發展農業生產,人口增殖,勢力壯大。為了擴大生存空間,便順勢向周圍拓展地盤。詩中說,阿巴白構有九個兒子,分散定居到今岷江和涪江上游各地:

阿爸白構住寨內,

日夜操勞百事管;

分派九子住九寨,

十八大將鎮四邊。

所謂“分派九子住九寨”,其具體劃分是:大兒合巴住茂縣一帶,二兒洗查住松潘縣一帶,三兒楚門住汶川縣一帶,四兒楚主住理縣薛城一帶,五兒木樂住黑水縣一帶,六兒格日住汶川縣綿池一帶,七兒固依住汶川縣娘子嶺一帶,八兒娃則住灌縣(今都江堰)附近;最小的兒子爾固(國),“進駐巨達防戈人”。巨達,即現在的北川。按照《羌戈大戰》的說法,白構羌首領的九個兒子(部落)所分佈的地方,大致和現代羌族聚居區相吻合。

以上便是《羌戈大戰》講述的“羌”與“戈”的所謂“大戰”。與“羌”與“魔兵”大戰的結果不同,這次是以“羌”取得完勝並佔領“戈”在今茂縣一帶的家園而告結束。得勝的“羌”乘勢擴大地盤,將汶川、理縣、都江堰、北川等地也納入其生存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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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新縣城的“巨達路”。《羌戈大戰》中說,白構羌首領的第九個兒子爾國“進駐巨達防戈人”。這個“巨達”,就是指的北川

03

“羌”與“戈”的融合

《羌戈大戰》本是西北羌人講述其遷徙歷史的口頭文學。作為勝利的一方,他們儘量貶低打了敗仗的土著羌族戈基人,連其形體也加以矮化醜化,這是很正常的。但有人進一步加以發揮,把戈基人當作邪惡勢力,說“羌戈大戰”的結果是西北羌人消滅了戈基人,這是不符合史實的。先看漢代的文獻是如何記載西北羌人南遷以後岷江、涪江上游的民族狀況的。司馬遷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說:汶山郡(大致包括今阿壩州及北川關內地區)生活著幾十個少數民族部落,從風俗習慣看,他們有的是土著,有的系遷徙而來。《後漢書·南蠻西夷傳》也說:汶山郡一帶生活著“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華陽國志》則說:汶山郡境內有“六夷、羌胡、羌虜、白蘭峒”等多種少數民族部落。上述文獻記載的是“羌戈大戰”之後的情形,可見即使西北羌人打敗土著戈基人之後,岷江、涪江上游仍然存在著很多文化習俗上各有差異的少數民族部落。

在《羌戈大戰》中,也沒有說土著戈基人被消滅。僅以北川為例,詩中說白構首領的么兒爾國“進駐巨達防戈人”,既然要“防戈人”,說明戈基人雖然在爭鬥中失敗,但仍然在北川一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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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演繹羌戈大戰

在羌族的民間傳說中,戈基人不僅存在,還成了西北羌人轉變生產方式的老師:西北羌人從松潘草原來到茂縣後,開始根據地理環境轉向農耕生活。為此,他們不得不向戈基人請教製作犁頭的方法。戈基人不肯傳授,他們就帶著繩子偷偷地去測量犁頭的尺寸,所以直到現在羌人制作犁頭也不用尺子,而是用繩子作量具。經過學習,他們也適應了高山峽谷的生活環境,以種植代替放牧,進入了農耕社會。

西北羌人來到深山峽谷地區,在住房方面也經歷了一次變革。《羌戈大戰》中說:“野獸歇窩巢,羌人住帳篷。”說他們初到松潘時,還沿襲著在西北大草原的傳統:“羊毛帳篷架河邊。”但進到茂縣後,這種帳篷無法適用當地的環境,於是他們開始使用木頭、石頭和泥土來建造房屋:

九座嶺上砍木頭,搬回木料做房梁;

九匹樑上背石頭,搬回石頭砌牆垣;

九溝九壩去背泥,泥巴碾細房頂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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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釋比圖經:西北羌人定居茂縣後,學習土著羌族戈基人用石頭和木頭修建碉樓

用石頭、木頭和泥土修建的碉房(樓層高的稱為碉樓),本是土著羌族戈基人根據高山峽谷的自然環境創造出來的房屋樣式。修建這種建築物需要很高的技藝,對慣用帳篷的西北羌人來說,戈基人無疑是現成的師傅。西北羌人最終接受了這種建築樣式,並將其技藝發揚光大,在崇山峻嶺之間留下了許多讓今人歎為觀止的建築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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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青片鄉的石碉房遺蹟。石碉房是幾千年前土著羌人為適應高山峽谷的自然環境而創造出來的房屋樣式,西北羌人到來後,也以石碉房取代了傳統的帳篷

所以,西北地區的羌族南下到了岷江、涪江上游以後,經歷的是與土著羌族融合的過程。經歷了兩千多年的演變,羌族的傳統文化中仍然保留了不少西北羌人的文化特徵,比如對羊的崇拜、實行火葬(北川西北地區一直到清代中期還普遍實行火葬);但土著羌人的文化特徵也並未完全消失,除了極有特色的石碉房,特殊的葬式也沿襲至今。和漢族土葬方式不同的是,其墓穴一般用石條或石板鑲成,叫做石棺墓。羌語稱這種墳墓為“戈基朵補”,意思是戈基人的墓穴。北川已發現的石棺墓,遍佈全縣大部分地區。過去北川人把石棺墓稱為“蠻子墳”,認為是古代少數民族留下的,其實這是北川羌族先民的墳墓。源於草原生活的習俗與適應高山峽谷地理環境的風俗並存,也說明現在的北川羌族源於土著羌族戈基人與西北羌人的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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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新縣城的羊頭雕塑。羊崇拜是西北古羌人的習俗,卻在北川傳承至今,新縣城設定羊頭雕塑,就是為了滿足羌人的這一心理需求

(本文有關《羌戈大戰》的內容源自《羌族釋比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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