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房內部只一個大灶，碩大的鐵鍋穩穩安放於上，不至秋收，鐵鍋收在大隊部或相近人家的小房，待到莜麥從地裡打回來，鐵鍋出，大灶燒，炒房生機現。

炒房為莜麥而生，為莜麥而熱。莜麥是壩上農民的主糧，質地粗、飽腹感強、對土地的適應力好，沒吃過莜麵的人，初次嘗試怕是難以下嚥，即使閉眼吞下，不多時便會胃脹，常年吃莜麵的人上癮，幾天不吃覺著渾身沒勁，似是一場大酒過後的虛脫之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壩上莊戶人家的忍耐和粗狂，大抵由此來。

不知從何時起，莜麵成為了健康食品，受到運動養生人士的喜愛，專營此類的連鎖飯店亦成為餐飲霸主，風靡大小城市。我曾去嘗試，食物精細，莜麵白膩，對於從小吃莜麵長大的人來說，這樣莜麵製成的食物是沒有靈魂的，少了來自大地的那份堅毅。

相對虛弱的人體，莜麵確實不好消化。這可難不住擁有千百年智慧的農耕民族，農民們為了讓莜麵和人體達到融合，在莜麥顆粒到莜麵食物轉化過程中，發明了三熟法：莜麥炒熟，磨面後開水和麵，捏把好形狀後上籠屜蒸熟。莜麵熟一次，離我們的胃口就近了一次，在我們的心裡眼裡就柔和了一次，彷彿從一個虯髯大漢變成了奶油小生，人見人愛。

炒房是莜麥蛻變為莜麵的第一步，是給虯髯漢子剃鬚的過程。虯髯漢子桀驁不馴，炒莜麥的人必須有氣勢、有狠勁兒方可鎮住它，命它老老實實地進入鍋中上下翻滾，直至麥香撲鼻，麥芒癢人。

炒莜麥的全是男性。這些精壯漢子們，有的一二股筋背心，有的光膀子，有的套好長袖襯衣，一把炒莜麥專用的鐵鍬，立於炒房鐵鍋旁，汗如雨下，手中不停，幾麻袋十幾麻袋莜麥，在幹糞煤炭做燃料的灶膛加持下，在點點滴滴苦鹹的汗水中漸漸泛香，偶有焦糊味兒，沒事，有希望的生活，過了火也正常。

炒莜麥不是男人的專利，卻硬生生地被男人們說成了自己的專利。以剛制剛不是深受黃老之道哲學薰陶的我們的處事方法，要是女性來炒莜麥，可能真能以柔克剛，至少不會炒糊那麼些莜麥顆粒，平白浪費了辛苦。

男人們堅持親自炒莜麥，一是出自男人幹體力活的傳統，二是懷著私心，相約至炒房裡喝酒。到了炒莜麥季，炒房人聲鼎沸，哪怕是那些沒排到號的人家，男人也早早揹著麻袋出了門，美其名曰去排隊。女人知道男人的小心思，給他懷裡揣上包花生，微微一笑任其歡呼而去。

行至炒房，輪到的人家炒莜麥，剩下的人開始湊錢，你五毛他一塊，攢齊了酒錢，派個沒錢的、出錢少的人去小賣部打酒，算是出了力氣。酒打回來，大家懷裡摸索、翻衣服兜，把女人給帶的東西全拿出來，找塊乾淨石頭散放上面，變魔術般的拿出酒杯，滋溜溜的開喝。

炒莜麥的人聞到酒香，心中刺撓，身上不得勁兒，不時回頭喊：“你們給我留點啊。那個誰，你給我倒一杯端過來，我抿一口。”人們逗他，偏不給他端酒，氣得炒莜麥之人小跑出來，抄起杯子一口悶掉，又趕忙跑回去接著炒，一會功夫，鍋裡的莜麥已有糊鍋了的，如是幾次，炒糊的莜麥扔了一把又一把，在地上黑黑的鋪了一層。過會換人炒，剛才被逗弄的人報復心起，滿滿倒一杯酒，故意去炒莜麥人的面前晃盪，饞得對方乾瞪眼。

莊戶人酒量好，幾輪下來下酒菜略顯不夠。這可難不倒他們，炒熟的莜麥不是現成的吃食嗎？從鍋裡抓把燙手的莜麥粒，摻和一點鹹鹽，下酒菜成。

村中小賣部所賣之酒，必然不是什麼瓊漿玉液，能入口，有酒味既是良心商家。鄉人善於糊弄自己，買東西便宜能用就好，吃喝上更是如此。炒房裡的酒和下酒菜，滿足了一絲口腹之慾，大夥便心滿意足，若能有些葷腥，眾人皆認為神仙日子亦不過如此。

對食物的渴望是能開動腦筋的。炒房裡的常客麻雀自然而然進入眼簾。當時的麻雀，剛剛擺脫“四害”的冤屈不久，沒啥保護動物一說。按理說，驚弓之鳥難捉，可炒房裡飛來飛去的麻雀們卻無絲毫機警的自覺，許是炒制莜麥的味道矇蔽了它們的眼，四散的酒香薰醉了它們的心，平時孩子們費盡心思都捉不到的麻雀，在炒房裡僅需一根木杆，一個兜網，隨意折騰兩下便入囹圄，令其輕易的失去了生命，做了人們的盤中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古人誠不欺我。

麻雀或油炸或焙烤，撒上碾碎的胡麻籽和鹹鹽製成的“面子”，是為佐酒佳品。麻雀再小也是肉，炒房裡的男人們吃麻雀上臉，不信你瞧瞧，一個個的眉毛眼睛鼻子都在歡樂地跳躍，唯有嘴不停，生怕少吃少喝了一口吃了大虧。

喝了酒的男人比女人還要八卦，如果說村口是女人們家長裡短的天下，那麼炒房就是男人們七嘴八舌的場所。不過男人比女人強一些，好些話在炒房裡說了，同時也便在酒水裡沉了，傳不出去。男人心大，自家的事都管不過來，管別家的事純屬閒得蛋疼。

每當夕陽把霓虹掛上樹梢，忙碌了一天的炒房也安靜下來。微醺的人們扛著莜麥，揣著酒杯向家中走去，條狀的身影被光線拉長，像一棵棵鋪在大地上的樹木，粗糙筆直。冒了一天煙火的炒房，目送著大家，一個又一個，一輩又一輩，面對無聊的夜晚，它會不會想念起故人，想念起曾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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