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大自然揮毫潑墨凝就的大寫意。
遒勁,蒼涼,骨幹,嶙峋。
天留白,地高古。荒山崔巍,疾澀枯竭;瘦水不驚,計白當黑。
黑與白的世界裡,早早潛伏下一隻狼毫、一紙白宣、一硯宿墨,任由風來揮灑,雪來磔捺,雲來漲墨。
它在等有人來落款。
道家的師父找徒弟,我想大概就是這個原理。
冬天也找它的當家人。
詩人不成,情感敏銳歸春天最好。
舞者,奔放熱烈,被夏天認領。
樂者,典雅肅穆祭祀慶典,歸秋天。
誰能和蕭瑟、枯竭、 簡潔、骨幹的冬天和諧統一,心曲相通?
一支筆,一箋紙,一硯墨。
在桃花夭夭、夜涼天階、霜驚雁渡、獨釣寒江的自然風物中,中國書畫選取了最後一組。
在情思懵懂、長情不在、寂寞悲憤的情感跌宕後,中國書畫家選擇了虛極與抽離。
我寫書法有些年頭了,和老師初學時,斷斷續續描紅雙鉤、臨摹記貼,忙得不亦樂乎。隸也礪了,楷也磨了,行也連帶了,到了草似乎也一氣呵成了,但還是不得要領。
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也許是,還不夠老。
人書俱老,在書畫門類裡,絕對是讚美有加。老不是熟,不是油。
就像冬天的殘雪,朔風,枯枝,蟄伏深深凍土裡的老藤,他們忍耐,沉默,敢於裸露也接受虛無,最後抽離所有繁雜的世象,剔肉煉骨,化體成線,騰挪跳躍,出神入化。
一紙江山,江山如畫。
這些書法和冬天的聯想,不是一下子獲得的,為了能更好地理解線條的意義我,還特意背誦了梁衡的名篇《線條之美》。梁衡把線的走勢、軌跡、姿態、氣度以及最後形成的能量格局講得很透徹。
他寫到:點動生線,線動生面,在大千世界裡,這線永處於一種過渡之中。當它靜臥於紙面時就含而不露,或如槍戟之威,或如少女之嫻;而一旦橫空出世,就如羽鏑之鳴,星過夜空。這線內藏著無盡的勢能與動能。所以中國畫的白描,不要顏色,也不要西畫的透視、光影,只需一根線,就能表現出人物的喜怒哀樂,山水的磅礴雄渾。那線的起落、走勢、輕重、彎曲等,居然能分出幾十種手法,靈動地捕捉各種美感。
最典型的是書法藝術,洗盡鉛華,只剩了白紙上一絲黑線的遊走。那飛揚狂舞的草書,漏痕、飛白、懸針、垂露等等,恨不能將人間所有的線條式樣收來,再融入作者的情感,飛墨於紙。或如晴空霹靂,或如燈下細語。就這樣牽著人的神經,幾千年來書不完、變無窮、說不夠、賞不盡。
儘管這些字面裡的含義,我都懂了,但我還是不得要領,做不到的原因不只是練得多少,也許還有其他。只到去年有一天,我見到一棵樹,似乎讓我不再擔心了。
那是一棵連盆被人遺棄在寒風大雪裡的,原本應該在溫室裡的南方榕樹。
初見時我驚呆了,我看到過流浪的貓狗,沒看到過流浪的大樹!
它的主人一定是因為他老了,不再有鬱鬱蔥蔥的茂葉蓬勃,不再有光潔油亮的小芽萌出,或許只是因為看膩了,想換個花朵或者多肉來養養,那些是豔麗而皮實的。
然後它就被隨便扔到了小區裡,還好帶著盆。
東北的冬天不用說溫度,只一個零下,註定它不會有春天了。
然而,那棵樹,竟然活了下來!
脫落所有葉片只留枝杆,枝椏長刀劍戟,仰天狂嘯,至今站立在小區的雜樹叢裡,沒人知道它的來處,也沒人知道它來年還會不會依然站著。
沒有了溫室 沒有了寵愛,沒有了春天,不長葉,不開花,不結果。但它依然站著。
明年春天來不來,對於那棵樹,都不重要了。
它抽離了形象抵達本質,只保留標誌的骨幹。
標緻是個什麼樣的情態呢。大概就是指一個人,洗了澡,褪去所有裝飾,只能把屬於自己的不增不減的這個身體,亮出來時,得到的最高讚譽。最後,肉體也拋棄,只剩痕跡,這痕跡就是書畫裡的線條。
不經過冬天,不超越冬天,永遠不會懂中國書畫的真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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