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舒嶽祥虞美人草兩首：帝王豈為兒女仁，年年搖曳舞春風
5月是虞美人花開的季節，這種草本極其可愛，纖柔秀氣，卻挺拔明麗，在五月的風中開遍楚地原野。花朵絹薄，如紅色的酒盞，在風中猶如巨大的紅色蝴蝶，十分可愛。
由於花莖特別纖細，就算沒有風，有震動時就會傳遞到花頭，所以當音樂響起，可以看到這種花因為氣流的震動如同跳舞，十分靈動。
說虞美人原產伊朗和地中海，它是什麼時候傳入中國的呢？可能是和水仙一樣，在中唐晚唐時候，阿拉伯商人和外國商人滯留在荊州大碼頭，將此花帶過來。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唐朝的虞美人詞牌是教坊曲，也就是宮廷曲，而且出現在晚唐宮廷。是不是和人們懷念霸王虞姬有關呢？這個肯定不容置疑，但是為什麼虞美人詞牌會出現在晚唐而不是李白時代白居易時代甚至不是溫庭筠時代？很大的原因就是，晚唐京城或者大都市的人才看到了這種生長在楚地的虞美人花。
雖然我說了虞美人花是外國品種。但是經過荊州碼頭滯留，像水仙一樣融入了楚國的土地，當這樣嬌美鮮豔的花朵，送往宮廷和都市時，歷史文化賦予了這種草本古典悽美的內涵。
它不就像是楚漢相爭時，西楚霸王能歌善舞的愛人虞姬嗎？它有了一個芳名叫虞美人，而唐朝音樂多了一種詠花兼詠史的詞牌“虞美人”。
也就是虞美人詞牌主要就是花人互詠。可以參見唐朝無名氏的《虞美人》
“帳中草草軍情變，月下旌旗亂，
攬衣推枕愴離情，
遠風吹下楚歌聲。正三更。
烏騅欲上重相顧，豔態花無主。
手中蓮鍔凜秋霜，
九重歸去是仙鄉。恨茫茫。”
這首詞一看就有晚唐風，而且關於霸王虞姬的故事那個時候已經定型，項羽捨不得虞姬，虞姬拔劍自刎，項羽長恨。
那麼宋朝虞美人花比唐朝還要廣泛種植，所以專門有描寫虞美人草的作品。由於虞美人已經是楚地名花，自然虞美人和虞姬更加緊密。
有很多寫虞美人花的作品，這裡分享南宋舒嶽祥的兩首。
“楚妝不入漢王宮，寵愛如花司色空。
世上女兒休笑我，當年曾伴拔山雄。”宋朝舒嶽祥《虞美人草》其一
在史記項羽本紀裡，虞美人只出現一次。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史記，項羽本紀。
對這個女子的後來是沒有任何資料的。她很有可能死於戰亂，也有可能被俘虜到敵營。當然後世的傳奇和願望，到唐朝都認為她一定自殺殉情。
所以在這首詩裡，借虞姬之死於戰亂和自殺，不肯去漢王宮殿，而情願一死化作虞美人花來表達對虞姬的讚美，也是虞美人花的讚美。因為這種花草，雖然豔麗，但歷史上從來沒有像牡丹梅花登過大雅之堂，屬於山野草花。
但這種花明豔，自有一種讓人感染的震驚，所以說如此野花，當年如同虞姬是陪伴過英雄項羽的，是美人之花，英雄之愛。
那麼接下來一首長詩卻非常有意義，不浪漫，是對歷史深刻的探索。探索虞姬最後的真實的命運。是種客觀。
“咸陽一炎燒天戲，重瞳將軍帝業空。
欲據彭城作盟主，漢王隨手定關中。
垓下楚歌聞太晚，帳前驚起途已窮。
當時楚士盡漢歸，只有戰兮心不離。”
說項羽咸陽一把火，燒掉了民心，動搖了他自己做帝王的根基，而項羽駐紮彭城做盟主，但是劉邦此時眾望所歸，定下關中。項羽在垓下時，聽到楚歌四死，為時已晚，眾將叛離，只有一匹戰馬心不離。
“悲歌泣下計何短，項王去後知屬誰。
世傳姬死橫中道，怨魄悲魂化青草。
年年搖曳舞春風，枝似柳條花似蓼。
羅衣猶自作吳妝，也似美人顏色好。”
霸王悲嘆，我走了之後，你虞姬將屬於誰？世上傳聞虞姬當時就死了橫在道路上，她的魂魄化作了虞美人草。年年搖曳在春風裡，枝條如柳，紅花如蓼。那虞美人草大紅的顏色猶如吳地的宮妝，那虞美人草也像虞姬一樣有漂亮的容顏。
“有人傳曲入絲桐，宛轉吳音泣帳中。
試將此曲花前奏，花能起舞腰肢弓。
但疑此事史無書，項王潰去姬何如。
只應歌罷王自走，不為虞兮一回首。”
有人將霸王死的故事編入了琴曲，聞著傷心落淚，因為這悽美壯烈的愛情。有人將歌曲在虞美人花前彈奏，那花能夠隨著節奏搖曳起舞。
但是，注意這個但是，但是我懷疑這件事，歷史書上沒有，因為歷史上沒有寫後來。項王潰敗去了哪裡，虞姬又是怎樣的結局？最後可能是項羽哀歌之後，就騎著馬走了，他不會因為虞姬而回頭。
這個的確是對歷史的嚴謹。虞姬的結局很難說，而項羽當時是真愛虞姬嗎，又虞姬真的是自殺的嗎？
“死耶禽耶兩不知，流傳想像寄花枝。
人生變化那可料，蜀王曾化為子規。
楚王剽悍骨肉叛，項伯私漢無親臣。
范增怒去黥布反，生死相隨一婦人。”
虞姬是死是化作了飛鳥都真的不知道，只是人們願意將悽美的想像寄託在如此動人花草上。人們願意相信項羽這個英雄，在骨肉背叛，眾叛親離後，仍舊有一個女子願意生死相隨。
“呂雉前曾入楚軍，項羽還之亦有恩。
虞死不憐王土葬，帝王豈為兒女仁。
道人能識此花名，老人為造花枝曲。
我歌此曲花當舞，更使今人淚相續。”［宋］舒嶽祥《虞美人草》
劉邦的老婆曾經進入過項羽的帳中，項羽算是厚道的，將呂雉還給了劉邦，算是對劉邦有恩。虞姬怎麼死的，霸王埋葬在哪裡，那劉邦怎麼會有項羽的重意氣？他豈能放過虞姬和項羽？
那麼這裡，詩人質疑了傳說，為虞姬之死，做了推測。一，虞姬為項羽所殺，因為他要逃命。二，虞姬為劉邦所佔，或為劉邦所殺。三，這裡質疑了虞姬自殺。
這就是殘酷的戰爭現實，也許裡面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這個女子就是戰爭的犧牲品。也許這是最真實最殘酷的本來。
有經驗的道長知道此花的名字，年老的藝人創作了虞美人歌曲，我看見虞美人花在樂曲中搖擺，更讓自己愴然落淚。
因為戰爭是殘酷的，沒有人性的，泯滅人性的，沒有愛情仁義的。一個人的死亡和一棵花的被砍，沒什麼區別。
這是我看到的對虞姬和虞美人花對現實也最深刻的表達。那些愛情只是願望，戰爭是摧毀，從肉體到靈魂，有誰真正知道虞姬的歸宿和她死前真正的想法？
舒嶽祥生活在南宋，37歲中進士，他處在風雨飄搖的南宋，見證了南宋的滅亡。在顛沛流離當中，他看見了過至暗的人性，看見無數草芥的生命灰飛煙滅。所有人寫虞姬和虞美人都是抱著歌頌愛情同情項羽的態度，在傳奇之後，他看到的是虞姬這個薄命女子，不值得的一生。
死是真的，愛和仁慈從來就沒有過。無論是項羽還是劉邦，虞姬只是一條並不重要的生命。
這是宋朝，如此冷靜分析歷史，越是如此冷靜，他對虞姬越給予同情。也讓人看到無辜的虞美人花後，越感痛心。
他可能不知道虞美人花是外國品種，但他絕對不相信虞姬因為愛化作虞美人的故事。
他還原的這點真，是他深刻的亂世體驗。無辜的是人民，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弱女子。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