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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與日本人論

第一人稱單數。

中文的“我”,日語可用“僕/ぼく/私”表述。

站立於鏡前,“我”能感知。鏡子裡的“我”,就是我/自己。

問題是鏡子裡的“我”,真的就是剛才刷牙的我?真的就是剛才不開心的自己?

好像又不是。因為鏡中之我乃非我,原本的我此刻成了窺視“非我”的他者了。那麼問題是:“我”將如何再現?也就是說,把“我/自己”返回自身的方法,又是什麼?

村上春樹,這位善用第一人稱思考敘事的小說家,暌違6年,在2020年7月出版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文藝春秋社)。

雖然是對英國小說家毛姆同名短篇集的重複,但問題點全然不同。村上意識到作為生活在這個島國上的日本人,需要藉助他者的視線、他者的邏輯、他者的思慮來重新確認我/自己。這裡,村上將第一人稱比喻為“世界的切口”。

無數單個的第一人稱交錯轉換成無數單個的他者——第三人稱。表明人都在扮演著雙重角色——我/他。既是我自己,又是“我”的他者。這裡,人生的遭遇、命運的偶然、歷史的詭異,硬是將單眼成複眼,又將複眼成單眼。於是,此時此處,我已不再是我,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你也不再是你,他/她也不再是他/她。此時,會發生什麼呢?此刻,又不會發生什麼呢?毫無疑問,第一人稱的我/自己,將轉換成被他者審視與交匯的物件。從而表明這個世界不只是有我/自己的存在,還有他者的存在。我只有在他者的視線中才能認知自己。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與日本人論

日文版《第一人稱單數》(文藝春秋社,2020年7月)

如果說,之前的村上小說不斷重複的一個主題是“人為何物”,那麼,《第一人稱單數》短篇集的主題則是“我是誰?”

是72歲的村上迷失了自我?不是的。他是在做深化日本人論的作業。

日本需要重新定位,日本人需要重新定義。

高中校舍那幽暗的長走廊、不知名的美麗女孩、飄逸的裙襬、怡人的芬芳以及《With the Beatles/與披頭同行》黑膠唱片。看似是充滿往日夏日氣息與搖滾樂的初戀青春紀事,但“我”依舊迷失於茫然中,依舊彷徨於瞬間中。因為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出現又猝不及防的結束。從怦然心跳到心靜如水,這個瞬間村上認為大體是在“10秒或15秒”之間。就在這“10秒或15秒”之間,我已不再是我,她也不再是她。就像夜半強風,不留痕跡的吹走了一切。

在村上新短篇集中,《品川猴的告白》是最為意象的一篇。小說寫日本群馬縣溫泉小鎮上一個破舊的溫泉小旅館。“我”遇到的一位服務打雜者是一隻年事已高的“品川猴”。一隻猴子與“我”對話,已經顯現“我”的身份——已不再是我。更要命的是在一杯生啤下肚後,品川猴還談及它也喜歡美女。但終究是猴,沒有女人會與他談情說愛。但猴的本領奇特,它能將自己心儀的女人名字偷來存放心中佔為已有。顯然,這時的猴——它,已不再是它而是他了。品川猴自白道:長時間盯著名字看,將意念集於一點,就可以把喜歡女人的名字完全吸納進人的潛意識中。雖然費時,也耗靈肉,不過只事專念,無往不勝。於是,她們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也歸屬她們的一部分。當然無法實施具體的性行為,但也屬柏拉圖式的崇高了。品川猴說,“他”已經連續地盜取了七名美女的名字。在心中默默呼喚她們的同時,雖有不能相見度日如年的感覺,但日子過得倒也順風順水。珍愛這些女人的名字,宛如靜靜的晚風吹拂草坪一般,令人感觸更令人神往。問題是被盜走名字的女人們,則喪失了記憶,忘卻了自己的尊姓大名。一種自己不再是自己,一種我已非我的不安感向她們襲來。村上在小說的結尾處寫道:“從那以後,每當我聽到布魯克納的交響樂,我就會思度品川猴的‘人生’。”顯然村上是想借品川猴表明全體日本人越發孤立於自己的土地上,更為深刻地迷失著自我的同時,也迷失著他者這一事實。同時也不無挑明“我們”都可能是他人的人生物語中,第一人稱單數旁最能構成複數的一個重要存在。這樣看,若問:我是誰?村上的回答或許就是“我已不再是我”的那個人。

所以村上說最讓他驚訝的一件事,不是人會變老這個事實本身,而是曾經美麗活潑的女孩們,如今都到了孫子孫女都有二三個的年紀。原來,山林微雲,天連衰草,燈火已黃昏。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與日本人論

2009年,在耶路撒冷獎上發表演講的村上春樹

其實,村上在2019年發表在《文藝春秋》雜誌上的文字《棄貓——當我談起父親時》,就是個人性很強的“我是誰”的私人筆記。文字不多也能成書,當然要配上插畫,去年4月在文藝春秋社出版了單行本。書中寫父親村上千秋三次從軍,但都死裡逃生。不但死裡逃生,還在1944年10月進入京都大學文學部學習。但1945年6月又被再次接受徵兵。不過這次是在日本本土駐紮。兩個月後的8月15日,戰爭結束。10月28日兵役正式解除。父親再次返回大學校園。照村上的說法,父親命大,“算是在這場浩蕩而悲慘的戰爭中活了下來。”那時他是27歲。父親於1947年9月透過學士考試(當時日本本科為三年制),然後結婚。村上春樹出生於1949年1月。村上說,挖掘這些事實,就越會明白無誤地發現一件事,我的出生,只不過是“一種偶然”。最終,“我們每個人不過是把這份偶然當成獨一無二來生活罷了。”在村上看來,只要父親的命運稍有變化,僕/ぼく/私=村上春樹這個人就不可能存在。由此,村上感嘆到:“

所謂的歷史就是從無數假說中誕生的、唯一的冷峻現實。

”這就像被丟棄的花貓,它又從離海灘兩公里的地方跑回了家。而且還是捷足先登,先於丟棄人回到家, 並豎起尾巴親切地迎接丟棄人(村上父子)回家。確實太不可思議了。這裡,若問“我是誰”,村上的回答或許就是“我就是偶然出生的那個人。”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黑暗這個宇宙的必然,會將人一片片、一點點、一絲絲的掠空淘盡。“我”的存在也將被片片點點如雪花似的削至河中,到處漂流,然後在一個黎明的早晨,被擱置在逐流的殘枝碎葉上。

偶然的“我”誕生了。因為是偶然,所以“我已不再是我”就成了第一人稱單數的一個命中註定,或一個邏輯必然。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與日本人論

中文版《棄貓——當我談起父親時》(文治圖書,2021年1月)

認識你自己——這是古希臘德爾斐阿波羅神廟上的名句。在這個世界上,認識自己勝於燔祭的恐怕就是日本人了。雖然日本人能把每一件事調和得天衣無縫,但他們就是不能定義自己。以至於有日本人說過,如果這位日本人能精確定義何謂日本人,那他肯定不是日本人。我是誰?我來自哪裡?這個追問的一個結果就是:日本第50代恆武天皇的母親(高野新笠),是古代朝鮮百濟王國的王族(武寧王)之人。日本人在遭遇尷尬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被人矚目受人議論的快感。司馬遼太郎寫有《這個國家的原型》全6卷。不用日本而用“這個國家”的指稱,是為了強調身為日本人的自己,在探討問題時抱有的客觀性。但是這個國家有時確實難有客觀性。如2004年被伊拉克軍人綁架的人質之一今井紀明,被釋放回國後就從日本人的一分子,變成了日本異質存在的他者。不過,日本人的聰明在於他們明白:

人是無法透過自己認知自己的。這就必須找到一個讓他人認識自己的參照系。

如多少年前,30多歲的新渡戶稻造,在美國用英語寫下《武士道》一書。日本打敗俄國(1904年的日俄戰爭)秘密,在這本書裡盡藏。故這本書不僅在美國暢銷,也在歐洲走紅。新渡戶稻造用他的博聞強記以及警句式的結論告訴西方:歐美社會已經不復存在的騎士精神,日本人用武士道的形式加以儲存了下來。暢銷書《國家的品格》作者、數學家藤原正彥29歲留學美國,47歲攜妻兒前往劍橋大學講學。顯然從背景上看他絕不是一位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但有一天晚上卻被美國教授的詢問所激怒。明月下不遠的草叢中,傳出聲響。大驚小怪的美國教授問藤原這是什麼聲音?藤原怒斥到你連蟋蟀聲都不知道嗎?我們日本人會把蟲鳴當作樂音。聞蟋蟀聲,我們就彷彿聽得秋天的憂傷,我們就感受到生命短暫的無常。

當然,在追問“我是誰”的時候,當年才氣十足的29歲的東大生鶴見濟,在1993年出版《完全自殺手冊》(太田出版)。筆者手頭上的一本是已經第79次印刷的1998年8月31日版本。前言裡這樣寫道:

“人們都說80年代一過,就是世界末日。然而世界末日並沒有到來。儘管有原子彈,但不會再爆炸。全面核戰爭的幻想也早已不知去向。80年代的革命家倒反體驗了挫折感。不過最終真相大白的是,世界不會發生‘強力一擊’。22世紀一定會到來(當然21世紀也即將來臨)。既然絕對不會出現世界末日,那麼就不會滿足對異界或外部的接觸。需要有更強烈的刺激,才能讓世界呈現末日。接下去只有幹那件事了。”

日常不會消失不會坍塌,世界末日也不會到來。所以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從內部認知自己以應付日漸生出的不安與煩躁。

如何認知自己呢?鶴見濟愚蠢地推薦了自殺這個選項。自殺在他那裡成了一個體驗性的而非本體性的問題。之後日本社會自殺激增,這本書當然要背鍋。於是,鶴見濟有了“自殺教父”之稱,甚至有了凡自殺者都看過這本書的說法。但就是這位自殺教父,在24年後的2017年,又寫下《0日元也能活命》(新潮社)的書。叫人種田養殖,佛系省錢地活下去,整本書直言活著就是王道。你看,還有比這更分裂的人格嗎?還有比這更顯在的“我已不再是我”的嗎?或許這就是日本人對自己獨特性的一個迷醉——日本雨與英國雨不一樣。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與日本人論

每當村上春樹新書釋出,書店門口總有店員宣傳的場景(圖|庫索)

但村上全然沒有這種迷醉。我們還記得,在希臘小島上,敏愛上同為女人的堇,但感覺不到性慾,但堇也愛敏,也能感到性慾;“我”愛堇,並有性需求,堇雖然也喜歡“我”,但不愛“我”,當然也感覺不到性慾;“我”可以在別的匿名女人身上感到性慾,但就是不愛。委實太複雜。村上在《斯普特尼克戀人》中,將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交錯換位,同體不同心或同心不同體,用來表明這個世界並不宜人,昨天與前天也並無顯赫區別。而人的不可思議就是沒有任何不可以做的事,也沒有任何非做不可的事。不過,人的這種不確定性,可怕起來有時可能會殺死一隻貓,有時也可能會殺死一個人。雖然從“我是誰”到“我已不再是我”僅僅是個冰冷的邏輯鏈,但邏輯的驚天動地則有利刃砍掉腦袋的意象。

英國小說家毛姆說過,一部小說的評價壽命也就是90天。如果在短短三個月內一本小說能為讀者帶來消遣,那就放過它吧。若以毛姆標準看,村上的新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顯然是大大地“超標”了。豈止是三個月,即便是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過後,村上的“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他不再是他”的思慮,都是在第一人稱單數宿命的諸多不可能中,試圖完成可能的一種溫良的希圖。而人如果不作這樣的思慮,就會如同那隻因年少無知爬上高樹的貓,遭遇從此下不來被世界遺棄的命運。“就在剛才,在我懷裡高潮,卻大聲叫喚其他男人名字的女人,究竟會寫出怎樣的短歌呢?我想知道”(參見《第一人稱單數》中的《石枕之上》篇)。

顯然,

如何設問就意味著人的觀念如何進入世界。

姜建強專欄丨寂光院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與日本人論

姜建強 旅日學者 致力於日本哲學和文化研究 著有《另類日本史》等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第一人稱單數與村上春樹的思慮》,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除特別註明外,文中圖片均來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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