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赫赫煌煌，按照司馬貞對列傳的解釋：“列傳者， 謂敘列傳人臣事蹟， 令可傳於後世， 故曰列傳。”司馬遷不僅為王侯將相列傳，也為遊俠滑稽等小人物列傳，本文以《滑稽列傳》為主，考察“滑稽”一詞的語義發展，探討司馬遷《滑稽列傳》一文中的“滑稽”的語義，分析《滑稽列傳》的價值和意義。

一、“滑稽”的語義發展

“滑稽”一詞並非現代社會所獨有，在古代的書籍文獻中它已有之。“滑稽”一詞在歷時的發展演變中，語義不斷的發展變化。“滑稽”原意是流酒器；後來演變為圓轉順俗的態度；也指能言善辯，言辭流利；也指上海一帶曲藝的一種；當今在特定場合中也被認為是一個描述一種荒唐，令人發笑行為的貶義詞。

據《漢書·遊俠傳》載：漢成帝好酒，黃門郎揚雄作《酒箴》（一雲《酒賦》）託物以諷諫。文雲：“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借沽。”顏師古注：“鴟夷，韋囊以盛酒，即今之鴟夷騰也。”《太平御覽》卷六七一引北魏崔浩《漢記音義》：“滑稽，酒器也。轉註吐酒，終日不已，若今之陽燧樽”。“滑稽”一詞本義就是一種器物，酒器。

由器物之“滑稽”轉為人物之“滑稽”。司馬遷的《史記》第一次為滑稽人物列傳，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史記·滑稽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崔浩雲：“滑音骨。滑稽，流酒器也。轉註吐酒，終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詞不窮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揚雄《酒賦》雲‘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借沽’是也。”《樗裡子甘茂列傳》司馬貞《索隱》：“滑稽，酒器，可轉註吐酒不已。以言俳優之人出口成章，詞不窮竭，如滑稽之吐酒不已也。”張守節《正義》也說：“滑讀為骨，水流自出；稽，計也。言其智計宣吐如泉，流出無盡，故揚雄《酒賦》雲‘鴟夷滑稽，腹如大壺’是也”。由此可知，古人的人物之“滑稽”來源於器物之“滑稽”的演變發展而來，由酒器吐酒不已來形容人說話詞不窮竭，滔滔不絕，出口成章。

司馬遷在《史記》中多次提到“滑稽”，並且為滑稽者列傳，這是“滑稽”一詞在語義運用上的突破。

“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孔子世家》第十七）

“樗裡子滑稽多智，秦人號曰‘智囊’。”（《樗裡子甘茂列傳》第十一）

“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

“淳于髠者，齊之贅壻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世。’”（《史記·滑稽列傳》第六十六）。司馬遷很看重具有滑稽特徵的人，他認為滑稽是一種能力，技能，“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因此也願為其立傳。

“滑稽”也指圓轉順俗的態度，如屈原在《楚辭·卜居》中寫道：“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王逸注：“轉隨俗也”。漢·揚雄《法言·淵騫》：“飽食安坐，以仕易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其滑稽之雄也”。這裡的“滑稽”可理解為一種態度，隨俗浮沉，適應環境的處世態度。

《辭海》“滑稽”條目雲：“在嘲笑和插科打諢之中，揭露自相矛盾的地方，從而達到批評和諷刺的目的。”這算是“滑稽”一詞在發展過程中最後基本穩定的一個語義。嘲笑即是語言滑稽，插科打諢即是指在滑稽搞笑的言語下所表現出來的滑稽，令人發笑的行為。在曲藝中，小丑就是滑稽行為的扮演者，透過語言行為動作來輔助突出戲曲的主題以及戲曲的戲劇化。

在現當今的話語世界中，“滑稽”一詞在特定的場合中被運用，形容一個人的圓潤滑稽，處事方式的狡猾奸詐，這時語義多含貶義。

因此，根據以上的論述，“滑稽”一詞逐漸從描寫器物的語境中轉向描寫的人物。包括人物的語言滑稽以及行為動作等的滑稽。

二、《史記·滑稽列傳》之“滑稽”

1、語言之滑稽

司馬遷在《滑稽列傳》開篇寫道“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司馬遷認為雖然言談微中，但天道恢恢，其與六義治國之道相比，同樣具有重要的價值。六義乃治理國家，平定天下之大道，他們彼此有所不同但始終以天下太平，導民利政為目的。除此之外，司馬遷認為同樣也可以透過微言善變來達到排難解紛，治理國家，平定天下的目的。《滑稽列傳》中的司馬遷之“滑稽”解讀，有其獨特的語義價值。司馬遷主要透過為三個人物立傳來突顯滑稽人物的作用和價值。齊之贅婿淳于髡，滑稽多變，他透過一隻止於王庭三年不蜚不鳴的大鳥來隱諫沉湎不治的齊威王，他透過一聲仰天大笑，引出話題，讓齊王自己領悟加金的策略，他透過解說自己一斗亦醉，一旦亦醉的情況，諷諫齊王樂極則悲，使齊王罷長夜之飲。淳于髡在面對齊王不同的三種情況下隨機應變，機智靈敏，以言談微中的方式勸諫齊王，輔助齊王威行三十六年。

楚之樂人，優孟，多辨，常以談笑諷諫。他透過一聲仰天大哭和以人君禮儀葬馬的策略，打消了楚王以大夫禮儀葬愛馬的荒唐之舉。優孟透過滑稽的行為，機智聰明的模仿孫叔敖，使背恩少義的君王撫卹貧困負薪的孫叔敖子封地獲權。

秦倡侏儒優旃，善於笑言，合於大道，“一聲疾呼”、“一句玩笑”使冒雨的侍衛“得半相代”而休息，透過機智的回答使二世放棄擴大苑囿和勞民傷財的漆牆之舉，終讓“百姓免於愁費”。

2、計謀之滑稽

《滑稽列傳》中的三位君主的荒誕的行為成就了三位機智敏捷的滑稽人物的成功。行動上的滑稽是這三位滑稽智人的另一面。尤其優孟，優旃的諷諫方式可算是滑稽智慧。他們巧用此法，來達到合於大道的目的，並且使君主荒謬的行為不攻自破，使其在荒誕極致之處自己感到自己的行為可笑，自覺停止其荒誕可笑的行為。列傳中記載，楚莊王愛馬，馬死之後，楚莊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並下令對勸諫阻擋者處以死刑。優孟聞之，諫曰“請以人君禮葬之”，並進一步描述死馬應享受的隆重葬禮，使楚莊王在荒謬極處醒悟自己犯下的“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的荒唐過失。優孟還透過滑稽的計謀。模仿孫叔敖的衣著言行，抓住恰當的時機引導君王封地給孫叔敖之子。

秦始皇無意於富民強國，反欲勞民傷財建造規模宏大的苑囿。優旃沒有勸阻，而是順著他的意願，答之“善”，並且得出“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的荒誕結論，讓人君在風趣之中感悟出自己的過失。同樣，當二世“欲漆其城”時，優旃再次同意，答之“善”，推出“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的謬論，讓“二世笑之，以其故止”。

優孟、優旃透過自己滑稽的行為，行動來隱諫君主，打消他們荒誕可笑的行為，並起到勸諫君主，天下太平，利國利民的治國目的。“其智計宣吐如泉，流出無盡”乃滑稽者又一特徵，計謀之滑稽智慧。

三、《滑稽列傳》的價值與意義

1、滑稽人物的自身價值

司馬遷算是第一位為滑稽者列傳。滑稽者，能言善辯，詞不窮竭，出口成章。這樣的人物雖為小人物，卻能夠依靠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和機智敏捷的大腦在當時的狀況下應對自如，並且達到自己勸諫君主，排難解紛，治理國家的目的。司馬遷肯定他們滑稽雄辯之才能和自身的價值。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寫道：“不流世俗，不爭執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之，以道用之。”對滑稽人物的自我人格進行了高度讚揚，用“豈不亦偉哉！”表現司馬遷立傳的初衷是對滑稽人物自我價值的肯定。他們不流於世俗，不爭於權貴，可以接觸上至皇帝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的活動範圍，因此他們更可以瞭解民情，體恤民心。因此他們的微言納諫更有價值，而其微言納諫可被君主接受笑納更是他們的一種能力。

2、滑稽人物的鏡子反映

司馬遷為滑稽人物傾情列傳，一方面是其以史為傳，肯定他們自身的價值，另一方面，他們也猶如一面鏡子，反映著司馬遷自身的悲劇人生遭遇。作家的作品會不自覺的投射著作家自身的影子，司馬遷在《史記》中為王侯將相立傳，為英雄壯士立傳，為遊俠酷吏立傳，也為他們是一群身份地位底下的滑稽者立傳。司馬遷讓優倡入史書，一定有他寫作理由和觀念。這些小人物沒有顯赫的家族和地位，他們是刑餘之人，是藝人，是侏儒，他們巧言善諫，忠貞愛國，然而也只是皇帝身邊的小人物，圍繞在最高權力中心的周圍，也只不過是受過刑的餘人，為高官貴族唱曲的優倡，君主的娛樂物件，他們的遭遇獲得了有著相似悲痛經歷的司馬遷的同情，司馬遷看到了這些小人物的過人之處，並且立志為其立傳，為他們寫下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報任安書》中寫道：“故禍莫大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刑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最下，腐刑極矣。”司馬遷蓬勃昂揚的人生在李陵事件中轉了彎，這樣難以啟齒的疼痛，使得他在自殺與苟活中選擇了苟活，並且苟活出了另一種的人生態度，他發憤著述，悲慘的人生遭遇也使他更多的關注的到下層人民和小人物的存在價值。

列傳中三位君主，齊威王沉湎酒色淫樂，不理朝政；楚莊王荒誕愚昧，忘恩少義；秦王不體恤民生民情，但是他們面對滑稽者的能言善諫，知錯就改，一笑納之，這也體現了司馬遷的美政思想，他不希望屈原投江式的悲劇發生，希望每一位君主都可以聽言納諫，而每一位臣民能夠微言納諫，在不觸怒君主的前提下可以達到自己勸諫的目的，協助皇帝治理國家，出謀劃策。這也是司馬遷為滑稽者立傳的動機和目的，希望後世的君主更仁義，後世的臣子更敢於納諫，善於納諫。

3、滑稽人物的當代價值

滑稽是一種處事能力和技巧。言語也是一門藝術，它可以像一首優美的歌曲，也可以像傷人的邪火。滑稽幽默的說話方式可以給人以喜悅滿足的之感，我們在社會交往中適地適時地運用的滑稽幽默的說話方式和謀略，可以使我們的關係更加融洽和諧。魏晉時期，盛行清談，講話成為一門技術，魏晉士人依靠智慧的頭腦和能言善變的嘴來獲得尊位，可謂“美言可以市場，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在當今社會，語言甚至被髮展成一種非暴力行為，透過言語施於對方攻擊和抱負，因此司馬遷為滑稽者立傳，不僅使這三位歷史人物走出墳墓，活躍在我們的記憶中，更是對我們當今處事方式的一種指導，需要我們發現和繼承滑稽者之滑稽，可以更好的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建議，並且能夠透過智慧的大腦，以言談微中的方式獲得更融洽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