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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油畫《田橫五百士》（1927）
01
正午的陽光之下，熊熊柴火之上，一口沸水翻滾的巨大圓鼎令人怵目驚心。
這是一口即將改變許多人命運、甚至楚漢歷史的三足兩耳鼎；也是一場殘酷刑罰，即湯鑊，或曰烹刑。
已被憤怒計程車兵押至熱浪灼人的圓鼎前的，是素有“天下第一舌”之稱的著名說客、陳留郡高陽酒徒酈食其。
是年，酈食其已屆65歲。
可憐一把老骨頭，終沒能熬到拜相封侯，卻散落在了熱鍋沸湯裡。
要烹他的人，是齊國丞相田橫；而害他落得如此慘烈下場的，則是韓王韓信。
這一年，是漢王四年（公元前203年）。
公元前203年形勢圖
02
漢王三年秋冬之際，在楚漢相爭的正面戰場上，儘管戰事依然膠著，但整體向好於劉邦。
也便在此時，說客酈食其向漢王劉邦進言：
“眼下，燕、趙兩國已經平定，只有齊國還沒有搞掂。齊國國君田廣、丞相田橫，佔據著幅員千里的土地；田間手握20萬重兵，鎮守歷下（今山東濟南歷城區）。他們背靠大海，以黃河、濟水為屏障，易守難攻。再者，齊人詭變無常，即使大王調兵遣將數十萬，仨月倆月甚至一年兩年都未必能拿下他。”
劉邦聽得蹙起了眉頭：“那咋整？”
“懇請大王派我去吧。我不會操刀弄棒，但我有一隻舌頭，也定會用它搞定齊國。”
劉邦大喜：OK，去吧。
司馬遷·《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
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眾，軍於歷城，諸田宗彊，負海阻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而稱東籓。上曰：善。
就這樣，酈食其意氣風發地開赴齊國。
03
其實，在秦末漢興的歷史夾縫裡，田氏齊國只是一個沒有名分的私立小山頭，黑作坊而已。
想當年，秦吞六國，齊國最後覆亡。
及至暴秦無道，陳勝於大澤鄉拉桿子鬧革命，流亡狄縣（今山東高青）的齊國後裔田儋亦與堂弟田榮、田橫起事，佔據齊地自封為王。
田橫畫像
轉過年，秦將章邯搞偷襲擊殺田儋，田榮繼任齊王。因田榮不肯奉西楚霸王為老大，且齟齬不斷，直惹得項羽大動惱火，起兵征伐。
小幫派哪裡幹得過正規軍？齊王田榮被打得落花流水，命喪平原。而楚軍所過之處，大肆屠戮，以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被逼入絕境的齊人，遂在生性仗義、豪爽耿介的田橫的收募、率領下，展開絕地反擊，死磕項羽。
幸在天無絕人之路，恰恰這時，漢王劉邦領兵擊楚，攻佔彭城，項羽急忙回援。田橫則趁機收復齊國大小城池，並立田榮之子田廣為齊王；自為丞相，專斷國政。
就是在這般風雲變幻的動盪局勢下，高陽酒徒酈食其到達了齊國都城臨淄。
酈食其此行，不僅帶著一隻口吐蓮花的如簧巧舌，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軍事計劃——
漢齊結盟，組團幹掉西楚霸王項羽！
對於此次會談紀要，太史公做了詳細記錄：
酈生說齊王。
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
王曰：不知也。
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
王曰：天下何所歸？
曰：歸漢。
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
酈食其是漢王劉邦的幕僚，自然要將主子捧上天，要將敵手項羽踩到腳底下。嘚嘚啵啵叨叨叨，歸根結底一句話：
劉邦必成天下之主，項羽不過是一介負約背盟不講誠信的武夫，早晚得完蛋！
宋李伯時《酈食其見劉邦》遼寧博物館館藏
稍作停頓，還沒忘“敲打”一嘴：
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兄dei，趕緊歸降，齊國社稷與百姓皆無恙；如不信邪，必遭禍殃！
齊王田廣被酈食其的三寸不爛之舌忽悠得頭暈腦脹，認定老酈就是上天派來的大救星，一個勁地點頭是是是。為表誠意，還撤除歷下兵守戰備，天天和大救星一起縱酒作樂。
而讓眾人誰都沒有想到，一個天大危機正悄然降臨——
韓王韓信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來！
04
不費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僅憑一根舌頭就搞定齊國，這也忒容易了吧？
聽聞酈食其靠耍嘴皮子，竟然輕取齊國七十餘座城池，韓王信接連在心裡臥了幾個大槽，遂在蒯徹【注：河北范陽人，因避漢武帝劉徹諱而改名通，酈食其同行，此文之續篇將登場亮相】的鼓動下，藉著夜幕掩護，兵過平原，奇襲歷下，直逼齊都臨淄！
淮陰侯韓信畫像
“急報，漢兵破城，漢兵破城——”
聽得加急軍報，齊相田橫當場掀桌瞪眼，探手薅住了酈食其的脖領子。
“當面說好話，背後放暗箭；談判是假，攻打是真。酈食其，你踏馬在耍我對吧？”
“不，不。韓王為啥會來我也毫不知情，請你相信我。”
“我信你個鬼。現在我就讓你知道，忽悠我的人會是什麼下場！”
這邊談歸順，那面搞突襲，別說田橫，任何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暗度陳倉的局。
然而，事實是，酈食其也懵了逼，且很冤，這事兒的確和他沒一毛錢關係。但此刻，嘴巴再好使，也沒人聽。而暴怒至極的田橫已命人支起圓鼎，點旺柴火，要烹他了！
只是，不知道放沒放油鹽醬醋，花椒大料。
前有湯鑊，後有斧鉞。酈食其深知死定了，即使哀求也沒緩，索性昂首挺胸大聲道：
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為若更言。
“幹大事不拘小節，有大德不怕人責備。你想殺就殺，勞資也不跟你們廢話了！”
“烹！”
05
就這樣，齊相田橫湯鑊說客酈食其之後，率領殘兵一路東逃。
對這樁楚漢慘案，唐代詩人李白在《梁甫吟》中寫道：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
入門不拜騁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
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
後來，毛。主席又續了四句：
不料韓信不聽話，十萬大軍下歷城。
齊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
再說齊王田廣慘敗高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故鄉），被殺身亡，灌嬰俘虜守相田光。田橫遂接續王位，逃奔中立國樑國，歸順彭越。
建成侯彭越畫像
與此同時，韓信平定齊國，自立為齊王。而這也恰是他悄然出兵、夜襲齊國的最終目的。
至此，田橫這個“齊王”已衰到了家，兵國皆無，只餘一個可憐兮兮的名份。
一轉眼，到了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
漢王劉邦追逼項羽烏江自刎，一統天下，正式開創西漢王朝。彭越也歸附帳下，獲封梁王。
此時的田橫可謂落魄至極。自忖必遭誅殺，於是率部下500餘人不辭而別，逃進了海州東海縣（今山東即墨境內）離岸80餘里的一個海島上，隱匿起來。
聽聞此事，劉邦心下打起了小九九：
田橫兄弟輪番稱王，經營齊國多年，百姓皆心向歸之。如今隱跡海島，說不準哪天羽翼豐滿，再度冒頭就是個大禍患。倒不如招安利用，以安定民眾。
於是，劉邦遣人帶上特赦詔書出使海島：
“田橫，回來吧，跟朕好好混。朕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世世代代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06
想當初，將劉邦的“天下第一舌”酈食其燉了湯；而今，老酈親弟酈商因殺伐征戰屢立大功，獲授梁國相印，食邑四千八百戶，最近又升任右丞相，恩寵無比，你說，田橫敢回嗎？
曲周侯酈商畫像
當然，這都是藉口。田橫辭謝道：
“陛下的心意，小民領了。小民要接受詔令，自然要和酈商同朝為官，可我把他哥哥給煮了。所以不敢奉詔，懇請陛下允許我做個小老百姓，一輩子住在這個小島上吧。”
司馬遷《史記·田儋列傳》：
田橫因謝曰：臣亨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酈商為漢將而賢，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為庶人，守海島中。
使者回報，劉邦開了個小會，警告酈商道：“朕想把田橫召回做官。誰要敢動他一根汗毛，朕誅他九族！”
很快，招安使再度赴島，傳達完劉邦的會議精神接著說：“陛下說了，如果你回去，大可封王，小可封侯。”
“如果我不回呢？”田橫問。
舉兵屠島，雞犬不留！
今時的劉邦擁兵百萬，整個天下都是他老劉家的，想剿滅一個小島真真的是不費吹灰之力。
心念及此，田橫只好帶了兩個門客，前往洛陽。
當走到距離洛陽還有30裡地的驛館時，田橫藉口見天子要沐浴更衣，支走漢使，對隨從道出了心裡話：
“原本我與漢王同為國君，平起平坐。但如今，一個無賴做了皇帝，我卻四處逃亡，還要稱臣，真是奇恥大辱。況且，我把酈商的哥哥酈食其烹了。就算人家懼於天子詔書，不敢把我咋樣，我能無愧於心嗎？”
聽得出，田橫對湯鑊冤殺酈食其後悔了。
真是白瞎了那條舌頭。
稍頓，田橫繼續說道：“陛下召我入朝，無非是想結識我，見見我的容貌罷了。我這就把頭斬下來，送去洛陽還不會腐爛，能讓他看個清楚，也不會連累你倆。”
言罷，橫刀自刎，毫無畏色！
07
三十里急行，劉邦見頭，禁不住愴然涕下，再三稱賢，並封田橫的兩名隨從為千人都尉，準允以王者禮厚葬主人。
焉料，安葬完畢，兩個門客竟皆在田橫墓旁，掘地為穴，刎頸而亡。
而更令人震驚和動容的是，劉邦又派人前去海島，召餘下的500餘隨從入朝。可他們聽言田橫已死，亦盡數蹈海自殺，隨主殉義。
此即中國古代史上最為悲壯的武士集體自殺事件，曰：田橫五百士。
田橫五百士畫作
太史公如此評價慨嘆：
“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
田橫為保全部下而降，是出於仁義之心；其割首自殺，是為了維護士之尊嚴，堪堪配得上“至賢”兩字。
可是，除了死，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轉圜之策？包括田橫在內，500餘人自絕海島，到底值不值得？
有人說，這就是潛存於“士人”骨子裡的不屈氣節。為高義寧可捨生，絕不苟活，亦無可商榷；
也有人說，盲從愚忠，輕賤生命，不值…
親愛的讀者朋友，你又如何看待這一史實呢？
唏噓之餘，以清人陳廷敬的詩做結吧：
田橫能得士，高義陵千秋。
橫來大者王，橫來小者侯。
慷慨五百人，不與韓彭儔。
富貴苟不樂，沈殞遂所求。
至今滄海上，天風激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