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鬼呀！有鬼呀！”
紅葉喊得撕心裂肺，然後連滾帶爬地跌進屋裡。她臉孔已然慘白，眼睛直直的，一隻手抓著褲子。
夢中的紅葉被尿憋醒了，側耳聽聽打牌的男人們還沒散場，外面太冷，廁所太遠，她就悄悄提著廢水桶來到了西屋。屋內有些昏暗，她嫌費電，並沒有開燈。正當她愜意地解手時，忽然感覺對面隱約有動靜，定睛看時，好像有兩團光亮閃閃爍爍，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嚇的頭皮發麻，大叫一聲，就跑了出去。
屋裡打牌的四個男人都轉過頭來。
“胡說什麼，睡迷糊了嗎？”紅葉的老公天明瞪她一眼，“快滾回屋睡覺。”
“真的有，我看見了，在西屋。”紅葉杵在那兒，哆哆嗦嗦。
幾個男人將信將疑地站起來，順手抄起傢伙，一起來到西屋。天明摸到電燈繩，拉亮了電燈。瞬時，男人們爆發出一陣笑聲。
燈光下站著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大半邊臉被亂髮遮住，頭上還沾了不少草屑，身上的棉襖棉褲已經看不出顏色，露著幾處破舊的棉絮，不過從身形上還能辨別出是個年輕女人。
女人看見幾個拿著棍棒的男人，嚇得大叫一聲，轉身拱到一個破舊的衣櫥後，只把屁股露在外面。
紅葉從後面撲上去，氣惱地揮起拳頭，一陣疾風暴雨，“死瘋子，你嚇死我了，我打死你，打死你！”女人被打的哭叫起來。
紅葉打夠了，對天明嚷嚷，“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點把這個瘋子拖出去，把屋子都弄腌臢了。”
天明和二旺走上來，一人拽起女人的一隻胳膊。女人掙扎著，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頭髮下面的一張臉露了出來。天明瞥了幾眼，忽然若有所思，“這不是那個傻小倩嗎？我在大姨村裡見過她，當時她剛做完月子呢！”
“真的，那她是誰家的兒媳婦？”紅葉問。
“哈哈，什麼兒媳婦呀，這個小倩的故事可長了。聽我大姨說小倩原來並不瘋，還很聰明，考上了大學，可惜是個花痴，在學校談物件沒談成，人卻瘋了，就退了學。家裡父母早就不在了，哥嫂捨不得花錢給她看病，只關在家裡。後來病情就越來越重了，開始亂砸東西打人，哥嫂也不願管了，任由她瘋跑出去，只當死了算了。”
天明頓一頓，瞅瞅在場的人，發現他們的眼睛亮閃閃，蠻有興趣的模樣，就繼續，“後來聽說有找不上媳婦的人家就打起了小倩的歪主意，把她領回家裡，住上一年半載，等生完了孩子，再把她攆走。有的人家給她養養身子，遇上心眼壞的，看她犯病，不出滿月就把她趕出去了。傳說她給別人生了好幾個孩子呢，有男孩也有女孩，孩子都不錯的，小倩本來就不是天生的瘋子嘛！”
紅葉有點心軟起來，瞅著小愛，不停嘆氣，“唉，真可憐，白白給人家生孩子了。可大冬天的，天這麼冷，把她趕到哪裡去呢，還不凍死她？”
這時，小倩趁機又躲到了那個衣櫥後面。這次，她學聰明瞭，把整個身體都藏了起來，並且慢慢蹲下去。她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所有人都被她逗笑了。
“是啊，外邊那麼冷，一定會凍死的！”二旺瞅了一眼紅葉，有點遲疑，“要不，就讓她在你家西屋呆幾天？”
“不行，呆在我家是不行的，一個瘋子，一定搞得雞犬不寧，再說天明又不需要她生孩子，我已經給他生了兩個丫頭。”紅葉堅決反對。
“再讓她給我天明哥生個兒子唄！”一旁的大順逗樂。
“小崽子，撕爛你的嘴。”紅葉笑著撲上去就打，兩個人嘻嘻哈哈糾纏一起。鬧夠了，紅葉的眼光忽然落到二旺身上，旋即喜眉樂眼，“哎呀，怎麼忘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怎麼竟沒想到二旺呢？小倩有主了，讓二旺領回家去，他光棍一人，就讓小倩暖暖被窩，管吃管住，便宜了她。等過了冬天，再把她打發走，那時也凍不死了，算救了一條人命，怎麼樣，好不好？”紅葉偧著雙臂大聲問。
除了二旺抓耳撓腮，連連搖頭，其他人都鼓起掌來。這時，衣櫥後竟然傳出很響的呼嚕聲。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一起大笑起來。
2
這個冬天，二旺的屋裡有了女人。儘管是一個瘋女人，但他很知足，因為屋子裡再也不是死一般的寂靜。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後來只剩下他自己。他對父母沒有什麼印象，只知道父親早逝，母親遠遠地改嫁。他自己沒心沒肺地混著光陰，轉眼就到了三十歲。女人，他這輩子根本就沒有想過。
早晨，他早早地起床，生起炭爐子。等屋裡的溫度升上來了，他再喚小倩起床，幫她洗臉，梳理好頭髮。爐子和煙筒都是新的，是他新添置的家當。
以前，他自己的冬天從來不用爐子取暖，他嫌費炭費錢。一般起床後，就去有爐子的人家貓著了。幫人家乾點零活，順便也在那兒蹭飯吃。熬到深夜，他才回自己的家。但現在不一樣了，屋裡有了小倩，有了人的活生生的氣息，他再也捨不得離開！
紅葉來了。她進屋時，正看見二旺給小倩梳頭髮，就對二旺擠眉弄眼地笑，“怎麼，有了小倩，就不去我家了？”她忽然盯著他的臉不動了，“怎麼了，你的臉？”停頓一下，繼而恍然大悟的樣子，問，“她給你抓的，不讓你碰？”
二旺的半邊臉漲紅了，乾咳兩聲，“說什麼呢？是小倩抓得不假，但不是為了那事，我根本就沒有碰過她。”
二旺的臉上新添了一道傷疤。前幾天，早飯喝紅薯粥時，小倩吃了幾口，忽然不知怎麼就雙眼呆直了，抄起盛滿熱粥的碗，向二旺砸過來。他臉上一陣發熱發麻，伸手摸到一團紅薯玉米糊糊，裡面混雜著嫣紅的血絲。趕緊洗淨臉，才發現一道滲血的傷口。
這時，他四處尋找小倩，卻不見人，原來她鑽到了飯桌下面。二旺一把拖出她，舉起拳頭，卻緩緩地把拳頭放下了。他看見小倩瑟瑟發抖，抱緊身子，那雙眼眸滿是悽惶。他洩氣了，把小倩狠狠往地上一扔，就去了衛生室。
“怪不得被人家趕出來，就不該可憐你！”紅葉用手指戳著小倩的頭。小倩哧哧傻笑著，一會兒看看二旺，一會兒看看紅葉。
“就犯了這一次病，平時挺好的，你看她多聽話，多乖！”二旺摸著自己的傷疤，嘿嘿笑了，“沒事，不疼了。”
“你這個呆瓜，都十幾天了吧？是她不讓？”紅葉眯眼斜著二旺，壞壞地笑。
“我，我……”二旺坐在爐子邊，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停旋轉手裡的炭鉤子。
“要不，晚上我讓你天明哥找幾個人，把小倩用繩子捆了。咱也太吃虧了吧？管吃管住，還伺候著，還挨著她的打，她總得交飯錢吧，我給你做主了，怎麼樣？”
“不行，不能那樣。”二旺的臉更窘了，“千萬不能那樣，那我成什麼人了？”
“那你就別老等著，今天晚上早哄她睡覺，我都替你著急，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個店了！”紅葉一臉認真。
這幾天，二旺過得六神無主。他蒸饅頭時，不時瞅瞅在院子裡玩毽子的小倩。毽子是他剛剛做好的，找了幾塊破布條，又好不容易找到兩塊小鐵片，纏在了一起。小倩踢的很賣力，有時停下來提提棉褲。她的衣服實在太髒太舊了，二旺想著得趕緊給她做一身新衣服。
“小倩，過來掃掃地。”他大聲喊。小倩滿頭大汗地跑進屋。可她拿起笤帚只掃了幾下，就扔下笤帚，跑過來和他一起揉麵。她不時別過臉對他微笑，那笑傻兮兮的，卻也甜甜的。二旺的心中像湧進一脈暖流，也是甜甜的。
晚上，紅葉又來了，手裡拿著兩個大蘋果。一進門，她就對二旺扮鬼臉，“二旺，我把兩個丫頭的蘋果都拿來了，一會兒哄小倩吃蘋果，就看你的了。”
小倩看見蘋果，馬上走過來，眼巴巴地瞅著。
“小倩，想吃蘋果嗎？”紅葉把蘋果舉得老高。
小倩點頭。
“那你乖乖地去床上躺著，一動別動，老老實實聽話，你就有蘋果吃，這兩個蘋果都是你的了。”
小倩真的躺在了床上。
紅葉樂的直不起身子，向前推了二旺一下，“別愣著，就看你的了。可別浪費了我的兩個蘋果，兩個丫頭還在家大哭呢！”
3
小倩真的懷孕了。懷孕期間，她竟然很安靜，沒犯過一次病。第二年的七月份，她生下一個男孩。孩子生下第一天，紅葉就從小倩懷中抱走了孩子。紅葉對二旺說不能讓孩子給小倩帶，她先替他養著！紅葉樂顛顛抱著孩子走了。
小倩又犯病了，她從床上跳到地上，拿起屋裡的東西，向二旺頭上身上亂砸。二旺頭上纏了紗布，來找紅葉。
“真是個瘋子，這還了得，要出人命了，乾脆叫你天明哥找一輛車，趁天黑把她拉出去，找一個地方撂下算了，生死由她吧，也算對的起她了！”紅葉正蹲在地上洗尿布，氣哼哼地說。
“不行，不能那樣，小倩也怪可憐的。我看見她摟著枕頭流眼淚，她是不是想孩子了？”二旺走到裡屋，趴在床頭看看襁褓中的兒子。孩子睡熟了，卻不時裂開嘴笑笑。
“我，我想抱孩子給小倩去看看！”二旺忽然懇求。
“虧你想得出來，一個瘋子，你不怕她給你摔死掐死？你頭上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紅葉對他瞪眼睛。
二旺不言語了，瞅著孩子呆呆出神。
“你不用發愁。等她出了滿月，就把她送走吧。我們也算盡了善心。如果不收留她，她早就凍死了。”紅葉把洗好的尿布晾到爐子旁邊，把乾淨的摺疊好放在床上。
她瞥一眼二旺，繼續說，“孩子我替你養著，我兩個丫頭就差一個男孩，天明可喜歡了。等碰上合適的，你只管結婚，這孩子不會拖累你的！”
“我想，我想給小倩看病。”二旺埋著頭，低低吐出這句話。
紅葉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地瞪大眼睛，“你，你說什麼？你犯傻呀？治那種病可是要花很多錢的，可能要好幾萬吧？小倩的哥嫂為什麼不給她看病，還不是因為花不起錢嗎？再說那種病是個無底洞，白白浪費錢，得那種病的人，有幾個能恢復的？”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給小倩看病。我想好了，等她養好了身體，就送她去醫院！”二旺蹙著眉頭，語氣篤定。
“你哪有錢？如果有錢，也不至於娶不上媳婦！”紅葉白他一眼，有點不屑地嘟噥。
孩子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紅葉趕忙抱在懷裡，寶貝寶貝地叫喚。
“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二旺看了一眼孩子，離開了。
二旺決定把家中的房子賣掉。這是父親結婚時蓋的新房，也是他唯一的家產。有五間瓦房，六成新，特別是院落相當大。去年二旺自己又蓋了兩間偏房，還蓋了嶄新的大門樓，紫盈盈的，顯的很闊氣。
二旺賣房的訊息傳遍了村子。他家忽然熱鬧了，一些人出出進進。有些人真想買房子，來討價還價的，而有些人卻趁機來看小倩，逗弄她幾句。小倩只是傻笑，並不應答。
紅葉也跑來了。
“你真瘋了，賣了房子，你啥都沒有了，以後也甭想結婚成家了，再說，你上哪裡去住？”
“我想好了，住我家的老屋。”
“那幾間小破屋還能住人嗎？說不定哪一天就塌了。窗戶那麼小，夏天還不憋死你！我看，你和瘋子住一起，也變成瘋子了！”紅葉恨恨地說。
紅葉向裡屋悄悄探了一下頭，小倩朝牆躺著，寂靜無聲。自從她從小倩手裡抱走了孩子，她就再也沒有來過，有點心虛。
“反正房子我是一定要賣的，一定要給小倩看病。”二旺已經在規整東西，準備搬家了。
紅葉坐下來，開始絮絮叨叨，“我真後悔啊，當初就不該讓你收留小倩的。不然，你也不會賣房子敗家的！我真是對不起你死去的爺爺奶奶，我答應過他們要好好照顧你的。這麼多年了，你沒有結婚成家，現在還要把房子賣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啊？”她說到傷心處，不禁流淚了。
她忽然指著裡屋，生氣地罵起來，“都怪這個傻小倩，真是害人不淺呢，我真是恨死她了！”她突然不說話了，小倩站在了門口。
小倩看見紅葉，臉色馬上變得有些猙獰可怕，嘴裡發出了怪叫，向她洶洶撲過來。
紅葉嚇的大喊一聲，“二旺，救救我，她又犯病了！”趁二旺抓住小倩胳膊時，紅葉急忙奪路而逃，身後傳來小倩的哭叫聲。
“真是個死瘋子！”紅葉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但很快又為二旺擔心了，也許他臉上又要添新傷疤了。
4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一年多以後，小倩竟然從精神病院痊癒回來了。當二旺把小倩接回來時，人們有些驚呆了，小倩竟像變了一個人，頭髮長長了，臉孔白嫩嫩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他們這才發現小倩竟然如此好看，把村裡的其他女人完全比下去了。
人們這才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小倩讀過很多書的，曾是個大學生。如果不是得了病，她或許會生活在城市，還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男人們都說二旺的錢花的值，要不他怎麼可能娶上一個女學生呢！
小倩回來的第二天，二旺就把孩子從紅葉家接了回來。紅葉摟著孩子，哭得成了淚人。
晚飯以後，小倩喜歡穿著裙子，牽著兒子的小手，在村裡的水庫邊散步。微風吹動她的長髮和裙子，她邁著優雅的步子，教兒子背詩或唱兒歌。不時有人和她打招呼，逗逗孩子，說幾句笑話。
二旺忙著在家裡做木匠活。他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坐在長凳上刨著木頭。一朵朵木花飛濺出去，飄落在腳下。很快，地上鋪了一層。他想自己做個新窗子。原來的窗戶是老式的，沒有玻璃，他自己住著也就罷了，但現在一家人住在這裡，不免寒磣！
更重要的是，現在小倩的病好了，他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身上生出從來沒有過的勁頭。他要好好的活，補償自己過去虛度的混沌日子。
紅葉來了，手裡提著一兜桃子。
“我的寶貝兒子龍龍呢？我給他送桃子來了。”
“小倩帶出去遛彎了，說是吃了晚飯要散步，這樣才健康！”
“你就慣著她吧！”紅葉不滿地撇撇嘴，洗了兩個桃子，塞到二旺的手裡，“歇歇吧，水蜜桃，甜的很！”
“真好吃，真甜！”二旺停下來，咬了一口。
“二旺。”紅葉瞥了他一眼，遲遲疑疑，欲言又止的樣子，“你說小倩她……”
紅葉有點吞吞吐吐，“小倩以前的事情，她真不記得了？人家都說她和別人生了好幾個孩子呢！”
紅葉盯著二旺的臉色，話語慢條斯理，“如果她真不願意，還能懷孕生孩子？我看她肯定也是願意的。”
她向前湊了湊，“我呀，是為你好，我們多少年鄰居了。你花了錢給她看好了病，可得長點心眼，多留點神。這小倩是你的人，你可不能再讓別人沾了便宜！”
二旺沒有吭聲，臉色卻暗下來。
小倩和孩子回來了。龍龍見了紅葉，歡叫著撲了過去。
紅葉把龍龍抱在懷裡，親了又親，又挑出一個大桃子，“寶貝，來，親媽把桃子給你剝剝皮，剝了皮才甜呢！”
小倩拿起笤帚掃著地上的木花，裙子隨著一起輕輕擺動，水波一般，搖曳生姿。紅葉摟著龍龍，親暱地說著閒話，眼睛卻不時睨一眼小倩，又瞅瞅自己的衣服。
“小倩，你的裙子多少錢呀？”紅葉問。
“不貴，還不到五十元呢！”小倩淡淡一笑。
紅葉哼了一聲，“還不貴，一家人可以好吃好喝好幾天呢！過日子可不能這樣大手大腳的。你看你們住的這個房子，又舊又小的，還能撐多久？現在蓋一排新房子，可要花不少錢呢！”
“不怕，我們很快就會蓋新房子的。”小倩回頭衝紅葉一笑，依然淡淡的樣子。
“就憑你？棉花也不會收拾，噴霧器也背不動的。”紅葉很不屑，一個嘴角高高吊了起來。
晚上睡覺前，小倩給龍龍洗腳，二旺坐在床頭吸菸，龍龍嗆得咳嗽起來。小倩走過去，一把掐掉他的煙，“你不是說要戒菸嗎，怎麼又吸上了？說話不算話，你看孩子都受不了！”
二旺不說話，看著小倩把孩子抱上床，哄孩子睡覺。他把盆挪到自己面前，把他的一雙大腳浸到水裡。他忽然轉頭，瞅一眼小倩，她正埋頭輕輕拍打著孩子，嘴裡哼著調調。
“小倩，問你個事。”
“什麼？”她並未抬頭。
“你病了以後的那些事，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你不是告訴我了嗎，我病了以後四處亂跑，流落到你家，然後你就收留了我，再然後你就給我看病，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小倩的聲音很低。
“那你以前的事肯定記得吧？你和你學校那個物件到底咋回事？他是不是不要你了，你才得病了，是不是？”他甕聲甕氣，繼續追問。
小倩不吱聲了。孩子睡熟了，小倩盯著孩子的小臉，眼神卻是空洞的。她的手機械地一起一落，嘴裡哼的調調不知何時早停了。二旺上了床，悶頭坐了一會兒，忽然蠻橫地扳過了小倩的身子。
趕集的日子，二旺帶龍龍去鎮上了。新窗子已經做好了，他要買一些油漆刷一刷。本來是打算一家人去趕集的，臨出門時，二旺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掃了一眼小倩，寡著臉說，“你就不要去了，地裡還有活要幹，你就騎車馱上那半袋化肥，給窪裡的玉米上肥料去吧。”
小倩瞅瞅二旺，不明白他為何不高興了。這些天，她發現二旺有些變了，有時悶著頭抽菸，有時望著她怔怔出神。晚上對她也忽冷忽熱，很是粗暴無禮。她不明白，他究竟怎麼了？
玉米剛沒小腿，碧綠的葉子輕輕擺動。太陽當頭照著，小倩穿了長衣長褲，頭上戴了涼帽，臉上又戴了口罩。她的臉經不住太陽光的烘烤，火燒火燎地疼。她先挖好一個坑，再把肥料撒進去，埋好。幹了一大陣，前胸後背的衣服溼了一大片。
突然，她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抬起頭，不遠處的幾棵大樹下聚集了一堆幹活歇息的人。
小倩提著自己的一大杯子涼開水，走了過去。樹下男男女女七八個人，有同村的，也有鄰村的，她只熟悉兩三張面孔。但那些人好像都認識她，她一走近，他們忽然就顯的特別興奮起來。她的涼開水很快被瓜分了，只剩下空空的杯子斜歪在地上。
“小倩，你戴口罩是為了冷還是熱呀，沒見過夏天戴口罩的。”一個女人哂笑著，其他人一起笑起來。
“我的臉受不了毒辣的陽光，會過敏的。”小倩撫摸著自己的臉，有點不好意思。
“哎呀，人家小倩本來和我們就不一樣的，聽說你還上過大學，大學裡的學生是不是特別喜歡談朋友，跟我們說說那些新鮮事吧？”另一個女人向前湊幾步，眼睛閃閃爍爍，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說吧，讓我們也聽聽新奇。”不知是誰起鬨，然後所有人一起鼓起掌來。
“我不知道。”小倩的臉紅了，只是低頭不語。她站起來，準備離開。
“小倩，你別走，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忽然，一個女人拽著小倩的胳膊，臉色幾分神秘，“有一天，我去楊柳鎮趕集，看見一個老太太帶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長的特別像你。真的，臉型，眼睛，嘴巴，和你一模一樣，就像是你的親閨女。你說怪不怪？”這個女人瞄著小倩，笑的詭秘。
“對啊，小倩，我也遇到過一件這樣的事。”另一個女人介面說，“我去我二姨家走親戚時，發現一個小男孩和你家龍龍長的也很像，愣像是親哥倆呢！你不信呢，就去看看，不算太遠，只有二十多里呢！”
“去看看吧，小倩，多有趣呀！”其他人也一起附和。
“真的很像嗎？”小倩環視了一下週圍，看到人們亢奮的神情，她有些莫名其妙，“可能是巧合吧，因為世間總有一個人和你長的很像的。”她一臉認真。
別人笑的更響了，男男女女笑成一團，幾個女人笑的歪倒在地上。在笑聲中，小倩站了起來，離開了，沒有人再攔住她。
快到晌午了，田野裡空空蕩蕩，已經很難看見人影，小倩也準備回家了。她想早到家，準備好熱水，給趕集回來的龍龍好好洗個澡。忽然聽見身後有響動，回頭，愣住了，適才大樹下一起歇息的一個男人竟杵在那裡，正用腳踩著沒有填平的坑。
“大哥，謝謝你啊，你不要幫我幹了，我這就回家了。”小倩衝他一笑。
“你細皮嫩肉的，受不了這毒日頭，以後我幫你幹活，你就啥也不用管了。”男人靠近她，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眼睛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不用，我自己能幹。”她扛起工具就走。
“急什麼，再嘮嘮，反正沒有別人了，就咱倆。”男人忽然伸出手拉了一下小倩的胳膊。
“你幹什麼？”小倩一甩手，大聲喊。
“裝什麼？”男人忽然有點惱怒了。
這時，路上駛過一輛三輪摩托車，載著幾個從田裡回家的人。小倩趕忙大喊一聲，奔了過去。
小倩回到家，越想越生氣，禁不住流了一會兒眼淚。二旺和龍龍趕集回來了，龍龍進屋就喊口渴，小倩把涼開水端出來。
“怎麼了，是不是累壞了？”二旺看看她的臉色，問她。
小倩感覺委屈極了，眼淚又湧出來，禁不住告訴了他地裡那件事。
“你還有臉說，一定是你的問題。”小倩還沒有說完，二旺就火冒三丈，伸手推了她一下。
小倩被推了一個趔趄，她愣怔了好一會兒，“我又沒做什麼，你為何這樣對我？”
二旺的臉已然變了顏色，咻咻喘氣，指著小倩，“你還嘴硬，怎麼那麼多女人，人家專門招惹你呢？一定是你自己不檢點。我看你是老毛病又反了。以後在外邊給我老實點，不然，看我不抽死你！”
龍龍嚇的縮到一邊，大哭起來。
5
翌日早晨，很晚了，小倩還沒有起床。她流了一夜眼淚。
屋裡很安靜，二旺和龍龍都不在屋裡。模模糊糊，床邊好像坐了一個人。那個人開口說話了，是紅葉。
“小倩，你不要怨二旺。他可是你的大恩人，沒有他，哪有你呀？為了給你看病，他把房子都賣了，真的是對你一心一意，你怎麼還在外邊給他招惹是非呢！”
“我怎麼了？我究竟做什麼了？”小倩忽然掀開身上的被子，立起半截身子，大聲喊，“我有什麼錯？別人欺負我，他為何反而罵我？他憑什麼都這樣對待我？”
紅葉嚇了一跳，也站起來，聲音也大了，“你衝我喊什麼？你還很有理了，你自己做的事不知道啊？裝傻！我就不信了，那些事竟一點不記得了？”
“我到底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你說出來，我倒要聽聽。”小倩從床上下來，站在紅葉面前，虎著臉直視她。
紅葉輕輕一笑，“可是你讓我說的。我可說了，人家都說你以前在很多男人家待過，還給人家生了好幾個孩子呢！”
“你胡說八道！你侮辱人！”小倩大叫，臉漲紅了。
紅葉並不生氣，“我說的都是真的。這周圍十里八村的人誰不知道，你得了瘋病到處跑，被多少人佔了便宜。有人娶不上媳婦，就把你騙到家裡，生了孩子再把你攆走。有人說你給別人生了兩個，也有人說你生了三個。究竟幾個，誰知道？”
紅葉停頓一下，瞅瞅小倩，繼續說，“如果不是我勸二旺收留你，如果二旺不給你看病，你還有今天？早不知死在哪裡了。哼，如果你不信，就問你的哥哥嫂嫂去。”她說完了，嘴角還留著幾絲鄙視的笑紋。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倩倚靠著牆壁，縮在那裡，全身顫抖。然後，她慢慢蹲下去，抱著頭緊縮成一團，她的哭聲開始聲嘶力竭，漸漸地變成了低低的哀鳴。
不知何時，紅葉悄悄溜走了。
小倩躺在床上一連幾天，不吃不喝。龍龍喊她時，她也呆滯不動。二旺嚇壞了，跑到紅葉家。
“不會是又犯病了吧？”二旺很緊張。
“她砸東西了嗎？打龍龍了嗎？打你了嗎？”紅葉問了一連串。
“那倒沒有。”
“那就不要擔心，先不管她。”
中午，小倩終於起床了。她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等一家人吃完飯，她對二旺說，有件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
“我們一家人離開這裡，行不行？”小倩摟著孩子，小心看二旺一眼，聲音很低，“我不想呆在村裡了。”
二旺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好大一會兒才有反應。
“離開這裡，為什麼？”他問。
“我就是不想再呆在這裡了，我想換個環境。我們可以去城裡打工的。在城裡，我們一樣可以生活的很好。”她巴巴望著他，眼神熱切。
“去城裡？”他盯著她，一臉狐疑，臉色漸漸暗了，“我才不去城裡。我在這裡生活習慣了。”
“可我不想繼續呆在這裡了。”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有點遲疑，“要不，我自己先去城裡，好不好？等我在城裡工作幾年，穩定下來，那時你和龍龍再過去。其實，在城裡生活對龍龍有好處的。”
二旺忽然發怒了，“你做夢，你是想去城裡找你原來的物件吧，有我在，你就別想離開這裡！”他一把扯過小倩懷中的龍龍，氣呼呼離開了，走出院門時，咔嚓一聲鎖上了門。
那聲音那麼清晰地敲擊著小倩的心，她怔懵在那兒，好久！
晚上，二旺自己回來了。
“龍龍呢？”
“紅葉留他住幾天。”二旺陰著臉，然後上了床，矇頭就睡。
第二天清早，當小倩從昏睡中醒來時，屋內空空，死一般的寂靜，二旺早已不見蹤影。她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床上跳起來，奔向門口，竟然從外面鎖上了。她大聲呼喊，但沒有任何動靜。她頹喪地緩緩蹲在了地上！
天落幕時，二旺回來了。他做好了飯，端了過來。小倩躺在床上，一動未動。
“不吃是不餓。”二旺哼了一聲。他收拾了碗筷，從裡面鎖上門，然後仔細把鑰匙系在手腕上，倒頭就睡。
小倩一直被關了六天。
第七天。晨曦微露，淡青色的天光映入屋內。二旺睜開眼睛，發現小倩正直直盯著他。
然後，她的眼眸轉動一下，說話了，“二旺，你今天不要關我了，我想好了，不去城裡了。”
她的眼裡忽然有了淚光，話語也是濡溼的，“你收留我，還給我看好了病，你是我的大恩人。還有龍龍，我也捨不得他。從今後，我要和你好好過日子，幫你蓋一棟新房子。我真的不會離開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把我關在家裡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小倩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索性趴在二旺胸前嗚嗚哭起來，她愈哭愈傷心，不可收拾，這哭聲把二旺的心揉碎了。他心軟了，“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不該把你關在家裡。”
“把龍龍接回家吧，我想他了。”小倩嗚咽著說。
龍龍接回來了。小倩像以前一樣做飯，洗衣服，去田裡幹活。但她卻很少笑了。在外面遇到別人時，不管男女，也不再打招呼，只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去。晚飯以後，她再也不會帶著孩子出去散步了，而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她瞅著快樂玩鬧的孩子，臉色淡然，嘴角掛著幾絲虛幻的淺笑。
新窗子終於安裝好了。天藍色的窗子在陽光下盈盈閃亮，屋內顯的寬敞明亮了許多。龍龍興奮得手舞足蹈，小倩也笑了。二旺瞅瞅小倩，又看看孩子，感到很幸福！
6
又一個趕集的日子。
小倩瞥了一眼二旺，小心翼翼地說，“我想和你一起去集市，給龍龍買件衣服。”
“你還是在家裡吧。我會給龍龍買回來。”二旺拒絕了，沒有絲毫猶疑。
小倩的臉色黯淡了，再也不說話。
二旺只帶著龍龍去趕集了。臨出門時，小倩抱著龍龍不鬆手，親了又親，弄得二旺很不耐煩。然後她送他們出了門。她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好久。她流淚了。
晌午過後，二旺回來了，龍龍喊著媽媽撲進家門，但沒有人應答。做好的飯菜擺在桌子上，有龍龍最喜歡吃的雞蛋羹。
小倩走了，只給龍龍留下了一張字條。
二旺拿著那張字條，木頭一樣，一句話都不說。
紅葉罵二旺傻，就該天天關著她，也罵小倩壞了良心，讓雷電劈死她，更罵自己，心太善，當初不該勸二旺留下小倩！
小倩走了。二旺有時嘟噥，也許不該給小倩看病，如果她還是一個瘋子，就不會離開他的！
他賣掉房子給傻妻治病，可病治好沒幾日，妻子直接離家出走
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小倩走了。人們看見龍龍，就會想起小倩，順便說一說小倩的故事。人們會感嘆一番，也會笑得特別歡暢！（作品名：傻妻小倩，作者：一葉飛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