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初釀
唐末杜甫,因他沉鬱頓挫的詩風、憂國憂民的情懷,被人們稱為“詩聖”,他的詩也被稱為“詩史”。三百年後,又出了一位酷似杜子美的愛國詩人呂本中,用他手中的筆記錄了北宋末年的新舊黨爭、靖康之難,直至滅亡。
呂本中,因其父呂好問為南宋初東萊郡侯,故此人們又稱他為東萊先生,世代官宦之家。祖上呂夷簡為仁宗朝宰相,曾祖呂公著為元祐年間宰相,到祖父呂希哲時,恰逢新舊黨爭激烈,因其入元祐黨籍,被貶至宿州。呂氏家族由鼎盛迅速衰敗。
呂本中自幼在新舊黨人的激烈爭執下長大,看到了新舊黨人你上我下,你死我活的爭鬥,也看到了黨爭對北宋朝廷帶來的巨大災難。曾經繁盛的大宋朝,在越演越烈的黨爭下,逐漸衰落,不復曾經的繁華。
元符三年三月,宋哲宗駕崩,徽宗即位,恰逢日食天象。有人說此天象隱喻凶兆,故徽宗頒佈一道旨在消弭天災、去壅止蔽的詔書。但這個詔書其實並不是一道普通的應災詔書,而是徽宗一手導演地引誘舊黨直言的陰謀,並以此為把柄,打擊舊黨。
當時,不少舊黨人士直言上書,痛陳時弊。只是讓他們沒有想到,宋徽宗轉而變臉,完全背棄自己詔書中的承諾,與蔡京一起,對當時上書人嚴加追究,這就是北宋末年著名的“元符末上書人”案。很多元祐舊黨人在此次事件中被貶、被害,呂本中的朋友張益中也在其列。
笑談不改舊,憐我衰病攻。
斯人舊豪氣,頗似陳元龍。
只今更省事,終歲兩頰紅。
何知珊瑚樹,卻倚塵埃中。
晁侯夙所敬,見渠如見公。
網羅枝出腳,遠逐冥冥鴻。
同會得玉郎,敲門夜相從。
殷勤一杯酒,目送西歸鴻。
——《寄張益中》
呂本中對友人的遭遇深感同情,也為他深深抱不平。他認為張益中就像三國時期的陳元龍一樣,德才兼備,機敏高爽,是少有的濟世之人。如果能有一天,他衝破樊籠,將會像鴻鵠一樣一飛沖天。
然而,事情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身邊有更多的友人遭劫。他眼看著那麼多正直的人們遭難卻無能為力,只能用文字一遍遍訴說著憤慨和無奈。
“匣裡出鳴劍,眼中除眯糠”,“小兒成頂領,烈士吐心肝”。生性正直,眼中不容沙子的人,只會嚐盡苦頭,而蔡京等小人們卻高高在上,權勢熏天,這世道公平何在?
宋徽宗,詩詞書畫俱佳,卻絕非皇帝的最佳人選。他在位時,奸臣當道,昏庸奢侈,除了興起黨禁,還大興土木,到南方採辦“花石綱”。
“花石綱”其實是為滿足皇帝喜好,到江南地區搜刮珍奇的一個名目。花石船隊所過之處,當地百姓要供應錢糧和民役,有時候為了讓船隊順利透過,拆毀橋樑,鑿開城郭,這讓江南老百姓苦不堪言。《宋史》中曾記載花石綱“流毒州縣者達二十年”。
花似細薇香似蘭,已宜炎暑又宜寒。
心知合伴靈和柳,不許行人仔細看。
玉檜盆榴作隊來,異香相趁不相猜。
從今閉向深宮裡,莫學江湖自在開。
——《邵伯路中途遇前綱載茉莉花甚眾舟行甚急不得細觀也又有小盆榴等皆精妙奇靡之觀因成二絕》
呂本中在路上遇到運載花石綱的船隊,船上有如蘭般幽香的茉莉,還有小巧精緻的盆栽石榴。舟行很快,不容大家欣賞就順流而去。這些浸透著勞動人民血汗的奇花異草,百姓卻沒有機會一睹芳容。從今後,它們將幽居深宮一隅,僅供皇帝和嬪妃們賞玩,無緣江湖中自在盛開。
這看似描寫花草,實則為呂本中的憤怒,是對那個黑暗時代的控訴,但又能如何呢?
北宋的徽宗時期,從來與清明無關,就像一隻裹著汙泥的航船,一步步將大宋王朝帶入深不見底的泥潭。
靖康元年,北方金人南下,直逼京城。倉皇中徽宗急急禪位給兒子趙恆,即宋欽宗,可欽宗也並非明君。僅僅一年多,金兵就攻破汴京,徽、欽二帝皆被擄,北宋王朝自此成為歷史。
今茲所值遇,我豈不與聞。
脫身保兒女,恐辜明主恩。
傍徨不忍去,敢計生理存。
昨者城破日,賊燒東郭門。
中夜半天赤,所憂驚至尊。
是日雪政作,疾風瓢大雲。
十室九經盜,巨家多見焚。
至今馳道中,但行塞馬群。
翠華久不返,魏闕連煙氛。
都人向天泣,欲語聲復吞。
——《城中紀事》
那一夜,開封城中大火映紅了半邊天,到處是驚慌失措的人群,十家有九家都遭到了洗劫。本來供天子行走的馳道,卻被成群的胡馬穿行,皇宮上空也被濃濃的烽煙籠罩。都城的人們只能仰天長泣,想要說什麼卻不敢出聲。
那種慘烈,真的難以形容。
呂本中親眼目睹了金軍屠城的慘狀,他匆忙帶著兒女們逃往宣城,開始走上流亡之路。
北風作霜秋已寒,長江浪生船去難。
客愁不斷若江水,朝思莫思在長安。
長安外城高十丈,此地豈容胡馬傍。
親見去年城破時,至今鐵馬黃河上。
小臣位下才則拙,有謀未獻空惆悵。
漢家宗廟有神靈,但語胡兒莫狂蕩。
——《懷京師》
國破家亡,呂本中卻依然對大宋心存幻想。長安城(這裡指的是開封)高高的城牆,怎能容胡人策馬。在他心中,漢家的江山是有神靈庇佑的,不會就這樣輕易滅亡,胡兒們不要太過猖狂。
然而,現實給了他一記重擊,徽欽二帝再沒能重振河山。徽宗九子趙構,跑到遙遠的臨安,建立了南宋,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十年南北長為客,萬里江山半是鄉。
夢裡題詩隨意了,醉中書字不成行。
燕思公子歸來早,草憶王孫恨更長。
枕上不知多少事,覺來依舊熟黃粱。
——《感懷》
十年流亡生涯,讓呂本中黯然神傷,再不復往日激情盪漾。多少次夢裡題詩,多少次醉後抒懷,可只有綿綿的國仇家恨流淌,看不到希望,前途渺茫。
紹興八年,呂本中已經五十五歲,垂垂老矣。因宰相趙鼎薦引,再次入朝為官。初為中書舍人,後又兼史館修撰。但此時,主和派的秦檜當權,與主戰派的趙鼎爭鬥不斷,最終趙鼎被彈劾罷官。呂本中覺得報國無望,憤然辭官歸隱。
昏旦黃塵裡,經營謝獨清。
看人長塵尾,懷我短燈檠。
舊友分窮達,斯文鼎重輕。
邊聲授明主,禮樂謝諸生。
——《離行在即事三首其一》
如今的杭州與當初的開封一樣,派系紛爭,賣官鬻爵盛行。上至朝廷,下到百官,都貪圖享樂,不思進取。偶爾的忠臣良將皆被排擠,無法實現報國夙願。呂本中這次是徹底失望了,漫漫人生路,他也曾上下求索,可被現實一次次的打擊,他的夢碎成了粉末,隨歲月的煙塵消散殆盡。
紹興十五年,他走完了自己多災多難的一生,客死在信州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