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第40屆香港金像獎落下帷幕。
《怒火·重案》《梅豔芳》《智齒》等,均有斬獲。
但,有一部電影,成了魚叔最大的意難平——
《濁水漂流》,
11項提名,0中
。
要知道,在去年的諸多香港影片裡,它
在豆瓣上的評分最高。
口碑第一,卻顆粒無收。
不少網友和魚叔一樣,對此反應只有三個字「離大譜」。
而在這11項大獎中,最讓人遺憾的是男主角
吳鎮宇
,
第六次於金像獎影帝失之交臂。
兒子費曼線上「嘲笑」老爸顆粒無收,迅速登上了微博熱搜。
好一個「父慈
子笑
」。
今天,就讓魚叔再來說說這部華語遺珠。
它的好,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濁水漂流》
近幾年,香港問世了不少以
城市邊緣人
為主題的社會劇。
2016年《一念無明》,刻畫了在狹窄劏房中生活的
躁鬱症患者
。
2020年《麥路人》,關注寄居在24小時快餐店的
無家可歸人
。
《濁水漂流》也是同樣。
它根據2012年香港地區的真人真事改編。
講述了一班在貧民區街頭的
露宿者
,四處飄零的故事。
與許多香港電影相反的是,導演李俊碩並沒透過強烈的戲劇衝突,來烘托悲慘情緒。
而是依靠極其冷靜剋制的劇本和鏡頭,細膩展現了獨特的底層人物。
用多重的觀察視角,甚至拍出了超越事件本身的大格局。
影片主角
輝哥
,由
吳鎮宇
飾演。
吳鎮宇雖然六次失落金像獎影帝。
但他在觀眾心中早已是「無冕之王」。
這次出演一個底層露宿者,依然出彩。
絲絲入扣
的
展現了輝哥作為弱勢群體的「
弱
」。
絲毫讓人聯想不起來,這是《爸爸去哪兒》中的「吳三歲」。
輝哥兒子早死,沒有家人。
吸過毒,剛出獄,也找不到工作。
輝哥獨處時,渾身上下有一種無望的疲憊感。
佝僂的肩膀,拖沓的步伐,向下撇著的嘴角。
一舉一動都顯得很「衰」。
在與外人交往時,又有一種卑微到塵埃裡的小心翼翼。
輝哥剛出獄,迫不及待地去祭拜兒子。
菊花是撿來的,已經黃了大半。
兒子去世已經十多年。
骨灰安置在便宜的公共龕位,牌位小得連張照片都放不下。
祭拜完,輝哥悶下一口酒,準備離開,卻被老闆叫住。
原來兒子的龕位已經過期1個月,要續費了。
活人沒地方住,就連死人的房租也快要交不起。
輝哥的背深深向前彎著。
低著頭,似哭似笑地向老闆賠不是。
「啊,我剛剛被放出來,會很快付給你的,實在不好意思」
一轉身,又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淚。
表演細膩真實,絲毫不顯做作。
身處底層,無依無靠。
輝哥也更加珍惜同病相憐的夥伴。
露宿者中,有一個老相識「老爺」,和新認識的男孩「阿木」。
「老爺」把輝哥當兒子看。
輝哥剛出獄,大冬天穿著T恤拖鞋,凍得直哆嗦。
老爺就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皮鞋皮衣拿出來給他穿。
同樣,輝哥也把「阿木」看做自己的兒子。
苦苦勸導他不要沾染毒品,走自己的老路。
與其他露宿者不同,輝哥身上有著極其「
要強
」的一面。
在普通人眼裡,坐過牢的癮君子,是
底層的底層
,
絲毫沒有尊嚴
可言。
輝哥去戒毒所拿藥,斥責那些在門口賣毒品的人。
「人家來戒毒,你在門口賣毒,有沒有良心」
結果連賣毒品的都看不起他。
「裝什麼,你個吸白粉的」
警察們也這樣認為。
在一個冬天的夜晚,警察沒有提前通知就來清場。
強硬地收走露宿者們的全部家當,還聲稱那些東西是「垃圾」。
輝哥與警察發生了衝突,但東西還是被全部收走。
輝哥沒有讓步。
在社工的幫助下,他決定向法院起訴,與政府打官司。
其他人紛紛退縮了。
「那不是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吸毒了
而且我們坐過牢,打官司什麼時候贏過呢」
他們不僅在普通人眼裡毫無尊嚴,在他們自己眼裡也一樣。
像自己這樣的「社會垃圾」,是無權要求得到任何公平對待的。
但輝哥堅決不讓步,執意要打官司。
開庭後,法官建議私下和解,每人可以獲得賠償兩千塊。
但「公開道歉」是不可能了。
其他人高高興興,拿了錢不就好了。
只有輝哥自始至終堅持一句話:
「做錯了事,就要道歉
不管我是不是癮君子」
就在這場官司開打之後,這群街頭露宿者的生活發生了一系列變化。
事件引起了公眾的關注。
並由此展開了一場滑稽表演秀。
最先聞風而動的是
媒體
。
記者扛著攝影機來採訪輝哥,說是為他們的訴求發聲。
但很快,話鋒一轉,開始探究起輝哥的過去。
「能說一說你的故事麼
你為什麼進監獄,又為什麼要當露宿者呢」
輝哥眼裡的光一下子消失了。
他很清楚,這些人是來進購苦難然後拿去販賣的。
故事才能賺取眼淚和收視率。
至於他們的訴求能不能實現,這些人絲毫不在意。
然後是走在社會思潮最前沿的
大學生們
。
節目播出後,很快有各種年輕人找上門來。
有的是建築系在讀生,給他們帶來了木製模型。
口口聲聲讓他們製作一個「理想家園」,向社會展示他們的創造性。
還有新生營活動的組織者。
烏泱泱的一幫人,過來向他們一一鞠躬。
他們將在未來幾天與露宿者們一起睡大街,以瞭解不同社會階層的差異。
緊接著是
社會各界熱心人士
。
Tony老師來了,給他們免費理髮。
每兩週一次,遠超過頭髮生長的速度。
老中醫也來了,免費針灸,扎的輝哥嗷嗷叫。
總之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但一個簡短鏡頭表明了導演對這些「援手」的諷刺。
中醫過來給露宿者們把脈。
「來,伸出手來」
一個人伸出手,給他比了箇中指。
與此對照,影片中設定了另外三個人物。
細心的觀眾可能會注意到一個人,
甘神父
。
這個甘神父是真實人物,從1970年代開始,一直為香港底層提供幫助。
在影片中,甘神父本人親自出演。
夜晚裡,他揹著吉他悄然出現,沒有煽情的音樂烘托。
他在露宿者們身邊坐下,聽這些被放逐者嚎啕大哭,為他們的心靈帶去慰藉。
然後又像個過客般匆匆走開。
還有一個一閃而過的客串人物——
給露宿者派飯的
明哥
(陳灼明,本人飾演)。
作為深水埗一家茶餐廳老闆,他常年為弱勢群體提供低價或免費飯菜,十餘年風雨無阻。
此外,影片中最重要的「幫助者」,是社工
何姑娘
。
片中有個鏡頭,簡要交代了何姑娘的家庭。
寬敞的陽臺和客廳,窗明几淨。
在香港,只有中產才能擁有這樣的千尺豪宅。
但她對於露宿者的幫助卻是實在而有效的。
天冷了,為他們送去棉衣棉被。
受到不公待遇了,帶著他們去找政府申訴。
輝哥生病了,她就催促著趕緊帶他去醫院。
她常年與這些露宿者共處,不帶有一絲的歧視。
導演李俊碩在接受採訪時,針對何姑娘的角色曾經這樣描述:
「你如何在不仁的世界,有自己的家庭背景、自己的生活階級,在發現自己的原罪時,能處理世界的各種不幸,是何姑娘對大家的提問。」
導演也在影片中給出了答案。
片中特意沒有去探討露宿者流落街頭的原因。
因為在他看來,這些人其實與你我沒有差別。
他們有好有壞,有暴力有溫情。
只是遇到了跨不去的坎,才會淪落到這種生活方式。
當我們面對這些弱勢群體時,如何剋制住自己氾濫的同情心。
剋制住用居高臨下的幫助彰顯道德感的慾望。
然後用平等之姿去尊重體恤他們。
借何姑娘這個角色,也向我們展現了一個社會學樣本。
當然,影片的立意也沒有停留於一種理想化的溫情與治癒。
這些援助之手,終究沒有改變露宿者的結局。
因為
香港社會發展中的結構性頑疾
,僅靠個別熱心人士根本無法改變。
《濁水漂流》所謂漂流,即
無處而存,無地而居
。
露宿者們之所以
無處而存
,因為他們
沒有工作
。
坐過牢吸過毒的人,受到社會的歧視,很難找到工作。
大量的空閒造成了內心的空虛。
吸毒又成了他們打發時間的方式。
從此進入了一個惡性迴圈,無法打破。
無地而居
,即
沒有住所
。
露宿者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狹窄。
這是由多個因素共同造成的。
首先是
警察的驅趕
。
輝哥在出獄後曾經有兩個「家」。
第一個家在深水埗街角。
無奈突然被警察清場,只能另尋他地。
第二個家在一個天橋底下。
警察為了阻止露宿者在那裡安家落戶,特地在空地上砌了凹凸不平的石頭。
輝哥和夥伴們找來廢舊建材,在上面搭了木屋。
但沒過多久,就被警察以「發現傷害性武器」為由二次驅趕。
影片結尾,導演特地將鏡頭對準了香港街頭。
各種可以棲身的公共空地,全被柵欄圍起來。
無家可歸的露宿者們,再也無處可去。
其次,是不斷擴張的
房地產開發商
。
影片中有幾個空境頗有深意。
一開場,是香港密密麻麻的高層住宅。
結尾處,是深水埗的各種在建工地。
第二次露宿者們被警察趕走時,輝哥一眼看出了真正的原因。
「對面的豪宅蓋好啦,當然要趕我們這些垃圾走啦
可深水埗是窮人住的,建造這麼多高樓給富人,我們窮人住哪」
這一段臺詞,展現了導演對待城市發展的矛盾態度。
城市的繁華與窮人無關。
上流對城市空間的侵蝕,不斷剝奪著底層生存的權利。
一個深夜,輝哥和阿木登上深水埗翻新樓盤的吊車,對著下面撒尿。
他們只能用這種有些幼稚的把戲,發出無聲的戲謔。
濁水,是無家者的隱喻。
漂流,是無家者的宿命。
他們雖然被圍觀者嘲笑,被城市化所拋棄,但仍堅持著自己的價值和尊嚴。
《濁水漂流》作為一曲關於香港底層的悲歌,也是對城市快速發展進行的深刻反思。
它並非為了對這些社會邊緣人士做出任何道德評判,只是把他們當做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來觀察、記錄。
在今天日益繁榮的時代,這種看見,已經越來越成為一種稀缺的力量。
可惜,在今年的金像獎上,這部影片並不得志。
以11項提名領跑,最後卻空手而歸。
當然,魚叔並不是說,其他的獲獎者不配。
只是替這部《濁水漂流》感到一些遺憾。
尤其是片中的幾位好演員。
吳鎮宇
就不多說了。
雖然第六次與金像獎影帝失之交臂,但他的演技早已備受認可。
《暴力刑警》《朱麗葉與梁山伯》《槍火》《無間道2》……都是許多人心中的經典。
謝君豪
在本片中的表演,也非常精湛。
而他也算是金像獎歷史最大遺珠之一。
從《南海十三郎》起,就多次錯失影帝桂冠。
當然,還有一代女神
李麗珍
。
提起她,人們大多都會驚歎於她的盛世美顏。
實際上,她的代表作並非只有賣弄色相的三級片。
憑藉《最後勝利》《千言萬語》等文藝片,也曾是多屆金像獎影后的有力競爭者。
不過,遺憾歸遺憾。
這些好演員的魅力與實力,都是不容置疑的。
他們的存在,是香港電影最寶貴的一部分。
而獎項只代表一部分的榮譽。
真正的好作品,即便顆粒無收,也會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