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接姑娘,喚女婿,小外孫子也要去。”
柳樹鎮的廟會素來是十里八鄉的盛事,一年兩次,冬夏各一。這裡的人們俗稱“趕會”,每逢廟會柳樹鎮都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簡直比過大年都熱鬧。
歷年廟會的重頭戲一直都是唱大戲,鎮裡會請來名家戲班子搭臺唱戲,最近這兩年又多了馬戲團、歌舞團這些時髦玩意兒,趕會的人越來越多,廟會的時間越來越長。
據說今年的廟會長達七天,這對林成慈來說,是個艱鉅的挑戰。
因為每年廟會一到,也就到了鎮裡各家各戶表現的時候,他們要邀請各村的親戚來趕會,還要好吃好喝的招待。
這個時候,誰家越熱鬧,說明人緣越好,人氣越高越風光。相反,如果哪家門口冷冷清清,不見人影,會顯得格格不入,也會有人背地裡議論,“看這家,過的太獨了,關著門朝天過,親戚們都不來招惹的……”
風華照相館素來熱鬧風光,每年廟會,林成慈都會忙的一塌糊塗。柳家的親戚都住的近,一般也不來叨擾,倒是林成慈的孃家親戚,每年都會過來。
自家的幾個哥哥就不說了,其它叔伯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的,有些連林成慈都叫不出稱呼……人多的時候,照相館門口停的腳踏車都能把門堵上,中午只撈麵條就要下上好幾鍋。
柳豐賢素來是不管這些人情往來的,所以林成慈只能自己忙活。
不過,親戚們也大都知足體諒,他們本意也只是找個方便的根據地,把腳踏車停一下以免丟失,最多中午吃個飯,買東西多了拿不下就存一下,逛累了有地方歇歇腳,黃昏時分就都走了,一般都不會留宿。
林老太太一直囑咐閨女,“人家是看得起你才去找你,千萬不能怠慢,不要學那白眼狼,有本事了就忘本。”
所以,林成慈每年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應付,今年更是一早就買了許多掛麵和雞蛋準備著——作為林家灣嫁的最好的閨女,這個面子不能丟,再累也得撐下來。
還好,今年有小月和豐瑞在,林成慈覺得會輕鬆許多。
前些年的廟會時節,林成慈會專門騎腳踏車把老母親接來看戲,順便住上幾天,不過這兩年,老人年紀大了腿腳不便,不願意來湊熱鬧,倒是林老大一家每年都雷打不動的過來。
果然,今年廟會第一天,林老大一家三口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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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來了,林成慈自然十分熱情周到,中午除了雞蛋番茄撈麵條,還專門買了兩隻燒雞,午飯後趁著清閒又給他們一家三口拍了全家福。
黃昏時分,趕會看戲的親戚們陸續回來了, 他們拎著大袋小袋的東西互相交流著,有買農具的,有買衣服的,有買菜的,有給別家捎帶的……休息片刻,陸續辭謝,裝好行李推起腳踏車就回家了。
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波波退去,很快今天的親戚基本都送走了。照相館門口的腳踏車就剩下林老大家這一輛了,他們一家三口卻依舊坐在大堂裡吹著風扇,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大嫂,今年的戲唱的咋樣?聽說是從市裡請來的大劇團,唱的挺好,我也沒空去聽。”忙碌的林成慈終於得閒坐了下來。
“好不好的,我也沒聽明白,你們這裡的戲我是聽不懂。就看熱鬧了。”趙梅磕著瓜子,不緊不慢。
“那明天接著再去聽。今晚就住下吧,樓上有的是地方。”林成慈客套著。
“不住了, 人多不方便,我們待會兒就走了。我帶娜娜去看看豐瑞的腰好沒,你大哥他有點事想和你說。”趙梅說著朝林老大使了個眼色,帶著娜娜進了裡屋。
既然林老大死活不開口,她也只能趕鴨子上架了。
林成慈這才知道大哥這次有事相求。
“哥,有啥事你就說唄?跟我還客氣啥。”林成慈做好了心理準備,她想大哥可能是又要借錢吧。
自從大哥娶了這個趙梅,借錢的時候是越來越多了,雖然每次數目都不大,但從來也沒有還過。要不是看在老媽跟著他們的份上,她也真的有些不樂意了……
林老大知道,他今天不說出來,今晚回家就甭想上床了,甚至老孃也要跟著捱罵……所以他吭哧了半天,終於還是開了口。
林成慈怎麼也沒想到,大哥這次提出的要求,比向她借錢還要讓她為難……
原來,這兩年天馬玩具廠的聲名在外,工資高,待遇好,趙梅早就想把娜娜塞進來,不過一直沒有機會開口。
因為柳豐賢素日並不怎麼與林家人來往,根本搭不上話,而且據林老大說,玩具廠的事務林成慈根本插不上手,林家灣還沒有一個人去打這個主意,所以他們也不好說。
不過這次,眼看著小月和柳豐瑞都來了鎮上,沾了大光,趙梅自然不能吃虧。所以這次趁著趕廟會,逼著林老大向妹妹開口。
林老大如今已經對媳婦唯命是從,只得厚著臉皮張了嘴。
“成慈啊,是這樣。你看娜娜也不小了,總在家裡待著也不是事,你嫂子的意思,想讓娜娜進豐賢的玩具廠上班,至於工資,看著給點就行。”
林成慈這一下是真的犯了難。
如今她和柳豐賢各自忙活,她弄她的照相館,他忙他的玩具廠,除了她立的死規矩——不招年輕漂亮的女工,其它的事她根本無權干涉。
再說,之前姨家表妹馬蕊的事情已經弄的滿城風雨,現在她是再也沒臉招惹自家親戚了。
何況,娜娜年紀還小,又不是正常人,她的精神是有問題的,柳豐賢是不可能同意的。畢竟,誰願意招一個精神病進廠呢?
這些天,因為小月母女的到來,他們夫妻的關係剛緩和了一些……想到這裡,林成慈拿定了主意,決定拒絕大哥。
“大哥,娜娜才多大啊,和青青差不多吧,十三四歲,正是讀書的年紀,上什麼班啊!”
“她那腦子不太正常,讀書沒用。”
“哥,你糊塗了,腦子不正常就更不能在廠裡呆了, 多危險啊,那可不是鬧著玩,廠裡是有大機器的,一個不小心,別說手了,胳膊都能給切掉了。”
“你就不會給她找個輕省點兒的活兒?就看個材料啥的也行啊。”
“哥,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嫂子不知道,你還不清楚,豐賢那又臭又硬的脾氣,玩具廠的事務根本不讓我插手,娜娜又是這種情況,他是肯定不會同意的。”林成慈無奈,只得實言相告。
“妹子啊,哥也知道你為難,所以你嫂子說了好久了我都沒理她,可是現在不一樣啊,你嫂子拿話捏我啊。你看看,現在小月都來了,她們母女二人吃住在這裡……那小月也不是咱林家親生的啊,為啥娜娜就不行?”
“大哥,小月那是來陪她媽看病的,過幾天就回去了。這哪跟哪啊,能比嗎?”林成慈有些哭笑不得,原來這是有人眼紅了。
“是啊,我們不一樣,你們和老二那是親上加親,我們比不過。”林老大有些不願意。
“大哥,話不是這樣說的……”
“成慈啊,哥知道你為難,可是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你嫂子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這幾天就跟著了魔一樣,天天的給我臉子看,你說我好容易成個家,剛過了兩年熱乎日子……”
林老大又開始哭喪著臉開始訴苦,這老一套曾屢試不爽,林成慈一聽頭都大了。
“哥,我知道,我知道……算了, 既然娜娜都過來了,這幾天廟會也熱鬧,就讓她在這裡玩幾天吧。進廠的事以後再說吧。”
“就是,讓她住幾天,你們也看看,這閨女現在的病真的好了。就算是玩具廠你做不得主,照相館裡讓她跑個腿,幫個忙也好啊!我也總算對你嫂子有個交代,省的她天天給我鬧騰……”看林成慈語氣緩了下來,林老大又看到了希望。
“先玩幾天再說吧,反正小月也在這裡,她們是個伴兒,我呢抽空給娜娜買幾件衣服,閨女長大了也該打扮打扮。”林成慈敷衍著。
“說到這我想起來了,其實娜娜也呆不了太久,”林老大壓低了聲音,“你嫂子已經給她說好了人家了。”
“啊,這麼小就定親了?什麼人家啊?”林成慈大吃一驚。
“沒辦法,這閨女的病得一直吃藥,我也養不起啊。你大嫂給她找的楊樹村的那個傻子,人雖然傻,家底好啊,彩禮一下子拿出這個數……”林老大壓低了聲音,比著兩個手指頭。
“兩千?這可真不少。”林成慈嘴上不好說,心裡想著,這不是賣閨女嗎?
“所以啊,你別發愁,做個樣子糊弄糊弄你嫂子就行。等這孩子再大點,最多過了年,長成人了就給她嫁出去,也省的在家操心。”
話已至此,林成慈也無話可說。她的心一軟,就留娜娜住了下來。
此刻的她斷然想不到,自己的這個決定將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小月怎麼也想不到,幾年之後,她竟然又和娜娜住在了一個屋簷下。不過,如今娜娜的病似乎確實好了許多,而且,因為有媽媽在身邊,她也不再害怕。
當晚,在娜娜去沖涼的間隙,小月從姑姑和媽媽的小聲嘀咕裡,隱約知道了娜娜的一些事情。原來娜娜被許配給了鄰村一個大齡傻子。
聽說那家家境殷實,卻只有這一個傻兒子,他們一直想要傳宗接代,尋常人家的姑娘找不到,同樣痴傻的也不想要。聽說娜娜的病並不是先天的,而是後天落下的,並不會遺傳,平日裡用藥養著就好,這才花大彩禮定下了這門親事。
“娜娜也就比青青大一點吧?這麼早就定親了……”
“是啊,還沒成人呢,要不早就接過去了。也夠心急的……”
“媽,什麼是成人啊?娜娜姐姐的個子都快和你一般高了啊。”小月很是好奇。
“你這小閨女,不看你的電視,瞎打聽什麼。”姑姑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娜娜過來了,大家也就不再說了。小月卻不由得為娜娜犯了愁,一個傻子,一個瘋子,以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許是同在異鄉為異客的緣故,小月竟然對娜娜有了一些憐惜。
因為青青十分排斥娜娜,娜娜就和小月母女住在一起。小月幫媽媽熱敷按摩,她就在一旁看著;小月寫作業,她也在一旁看著……就這樣呆了兩天,娜娜坐不住了。
正值廟會,外面的熱鬧透過門縫都能滲進來。柳豐瑞知道,孩子們都是頭一次來鎮裡,都想出去玩一玩,看一看。
可是小月對鎮裡並不熟悉,廟會人多且雜,娜娜又是腦子有問題的,所以並不放心她二人單獨出去。
眼看照相館裡人來人往, 林成慈是實在沒時間帶孩子出去逛街,青青又死活不願意帶她們,看著兩個孩子眼饞的神色,柳豐瑞決定不顧醫囑,下床帶她倆去逛一逛。
就這樣,柳豐瑞帶著小月和娜娜去逛了一次廟會。
——
廟會很是熱鬧,離照相館最近的一條街基本都是賣東西的,有款式豐富的塑膠涼鞋,有花色各異的“的確良”布料,有新款的百褶裙和腳蹬褲,還有《新白娘子傳奇》的貼紙,小虎隊的明星海報……
小月看的目不暇接,可是卻什麼都沒要,她知道媽媽正在看病,家裡根本沒錢……不過,柳豐瑞還是從口袋裡掏出錢來,給她和娜娜一人買了一雙涼鞋。
又花兩毛錢買了一大袋瓜子,三個人一邊吃一邊慢慢的朝前逛著。
出了這道街,再往前就是戲臺子了,聽說今年還有馬戲團和歌舞團,離老遠,他們就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喧鬧聲。
別看娜娜不愛說話,卻很喜歡湊熱鬧。要不是柳豐瑞緊緊的拽著她的手,她準得跑的沒影兒了。
不過,別人都在臺前看戲,娜娜卻喜歡去戲臺子後面看那些演員化妝,尤其那些女演員。
小月也喜歡看,看著她們把那些白的、粉的塗在臉上,再戴上頭冠,穿上裙衫,插上野雞翎,粉墨登場,就像一個華麗麗的夢……
有錢人家的孩子若是喜歡,就會花上一點錢,請人家幫忙打個大花臉,還可以去戲臺上轉一圈,大點的還能串個小丫鬟啥的角色。
看娜娜和小月滿臉的羨慕,柳豐瑞笑她們,“你們也想打花臉嗎?那些都是油彩,看著好看,其實一點也不舒服,還不好洗掉。”
小月這才想起來,父親曾說過媽媽出嫁前也上過戲臺唱戲,那扮相特別漂亮,她不由的抬頭看了看母親,卻實在想象不出來母親畫上戲妝的那個形象……
兩人還在說話,娜娜就又迫不及待的要往前走了,因為那邊的馬戲團傳來了陣陣叫好聲。
唱大戲是敞開了臺子的,十里八鄉的人隨便聽隨便看,但馬戲團不是,它有一個大蒙古包一樣的帳篷,是要花錢買票才能進去看的。
守門的人用大喇叭叫喊著,“獅子鑽火圈、美女騎老虎,大變活人,大卸八塊嘍!”不少的人擠在門縫裡往裡瞧,裡面傳來陣陣驚呼和叫好,幾個調皮的孩子從帳篷的底下掀開小縫往裡鑽……
柳豐瑞看孩子們眼巴巴的往裡看,咬咬牙給她倆買了票,讓她們進去了,而自己在門口等著。
帳篷裡的馬戲很精彩,大獅子大老虎被馴養的很聽話,雖然個頭很大,卻並不十分嚇人。倒是那些“大卸八塊”的雜技表演十分的恐怖,有一個看著年紀並不大的小演員,在師傅的操作下,胳膊和腿都被卸了下來,就那麼空空的垂著,一晃一晃……
雖然不斷有人叫好,小月卻還是看到了那個小演員臉上痛苦的神色……
這時,旁邊有人在議論,他們說雜技團裡這些孩子都是被父母賣掉的,賣的還是死契,生死都是沒有人管的,要不誰家父母捨得讓孩子受這罪啊……
看了一會兒,小月就覺得自己看不下去了,她拉著娜娜鑽了出來。這時,柳豐瑞已經在門口蹲下等著了,跑了這半天,她的腰再次疼了起來……
柳豐瑞再也不能帶她們逛了,娜娜卻還是沒有過癮。閒暇的時候,娜娜就纏著小月再去廟會溜達。
小月是個路痴,不敢走的太遠,總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不過她也有個竅門,只要問風華照相館,大家基本都知道。
就這樣,兩人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總是往廟會上鑽,直到有一天,闖出了大禍。
這是七天廟會的最後一天。
午飯過後,小月本來要去衛生院幫媽媽拿熱敷藥包的,可是尹大夫出診了,要晚點才回來,她就先去鎮上逛著。
娜娜依舊前後跟著小月,雖然她很少說話,但是她知道小月是對她好的, 不像那個青青,總是對她吹鬍子瞪眼的。
她們兩個一起逛著,不知不覺又轉到了戲臺子後面,這時的演員已經化好了妝,在後臺百無聊賴的等著。
連續七天的演出,他們已經很累了,只等這最後一場收工,就能好好的回家歇一歇了。有些心急的人員 ,已經開始整理戲服和道具。
還有兩個剛下場的演員,因為暫時不用再登臺,就穿著戲服、頂著花臉去小攤上逛了。
這一男一女路過娜娜和小月的時候,她們都有些激動。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近距離的看著他們,原來舞臺上那些絢麗的戲服並不太精緻,衣服的袖口甚至都磨破了。
娜娜甚至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看著人家買零食,買水果……下了舞臺,原來他們說話的口音也和常人一樣,也會討價還價……
“今天這齣戲是最後一場了吧?”
“是啊,最多唱到五點就該散場了。晚上還得趕回去,趕緊抓緊時間收拾東西。”兩人急匆匆的在攤位上逛著,買了一些東西,像是要給家人捎帶,然後就趕緊回到了後臺。
看著他們整理行李,小月忽然有一種盛宴即將散場的感覺,不由的有一些感傷……
看了一會兒,小月忽然想起來還要去衛生院拿藥,就拉著娜娜走。可是娜娜不願意走,她還沒有看夠,這是最後一場戲了,她才不捨得離開。
娜娜比小月大了五歲,個子又高,她要犟起來,小月拿她毫無辦法。因為媽媽交代了,娜娜的腦子不好,出來玩一定要看好她,不能讓她一個人亂跑。
正著急間,小月看到青青拿著幾張明星畫從旁邊經過。
“青青姐,你幫我看一下她吧,我得去衛生院幫我媽拿藥,她非要在這裡看戲……”小月拉住了青青,央求著。
“她那腿跑那麼快,我可看不住她,她愛看戲,讓她自己在這裡待著看唄。這麼大人了,還要你看著她?我要去買冰棒吃,快熱死了……”青青說著就要走。
“我怕她丟了,你就幫我看一下吧, 就一會兒, 我馬上就回來。等回來我給你帶冰棒,好不好。我今天帶錢了。”小月怕青青不信,趕緊晃了晃手裡的錢,那是去給媽媽拿藥的錢。
“行吧,行吧,你快點,真煩人。回來要帶兩個冰棒啊,我還有個同學過來。”青青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反正她要在這附近等一個朋友。
小月趕緊答應了,又拉著娜娜叮囑了幾句,這才趕緊往衛生院跑去。
到了衛生院,尹大夫正在給一個骨折的病人固定石膏,小月心急火燎的等著,又不好催促。終於忙完了那個病人,尹大夫給小月拿了藥包。她這才背上半袋子藥包,飛奔著往戲臺子趕。
可是,等她回來,娜娜卻不見了。
——
小月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四五點的光景,戲曲已經唱到大結局,所有帶妝的演員都登了場,圍觀的人們慢慢開始散去,一些意猶未盡的老人也站了起來,搬起了凳子,卻晃悠著不肯離開,做著最後的流連……
小月轉到戲臺子後面,看到青青在一旁和一個女生熱聊著,兩人翻看著手裡的明星畫報,卻不見娜娜的身影。
“青青姐,娜娜呢?”
“娜娜?哦,她去那邊看馬戲了。”青青指了指後面。
“馬戲?我剛從那裡過來,表演結束了,大帳篷都要撤了啊。”小月有些著急。
“哎呀,我那會兒看著她進去的,賣票的好像認識她,都沒要票。”
“什麼啊,她進去那會兒都快結束了,人家都不要票了。”旁邊的女生附和著。
“哎,小月,我要的冰棒呢?”柳青青懶得去管娜娜的去向,不滿的瞪著小月。
“哦,我剛才著急忘記買了,明天給你買。我先去找找娜娜,別丟了。”
“她肯定是自己回家了,這種人就是腦子不清楚,我在這裡等著他,她自己跑回家了,真是的。你也是,說好的給我買冰棒的,你們都不靠譜……走,咱自己買雪糕去!”柳青青不高興的嘟囔著,收起了畫報,和她的同伴一起往冰棒廠走了。
小月顧不得跟青青解釋,她揹著半袋子藥包,在人群裡艱難的穿梭著,尋找著……、
曲終人散——大戲鳴鑼收場,各家攤位已經開始收拾,連戲臺子都開始拆了,馬戲團的帳篷已經裝好了車,人們來回走動著,招呼著,一切顯得忙碌而雜亂。
馬戲團那座長長的帳篷車,馬上就要開了。小月圍著帳篷車轉了好幾圈,呼喊著娜娜的名字。但是人聲鼎沸,小月那脆嫩的呼喊聲完全被淹沒了……
直到大卡車發動,小月也沒發現娜娜的身影。她又轉到戲臺那裡,依舊沒有任何收穫。
小月呆呆的看著拆散的戲臺,又望了望遠去的馬戲團大卡車,心裡忽然充滿了不安……
她趕緊朝家跑去,她希望娜娜正在家裡等著她……
娜娜丟了,她在來到柳樹鎮的第六天傍晚,徹底的失去了訊息……
柳家一下子炸了鍋。柳豐瑞再也躺不住了,她和林成慈在鎮上挨家挨戶的問,一夜都沒有閤眼;柳豐賢本來正在玩具廠開會, 也不得不放下事務,騎著摩托車四處尋找……
整個鎮子翻了個遍,親戚朋友都問遍了,連鄰近的三鄉五村也找遍了,可是依然沒有娜娜的訊息……
有人說娜娜跟著戲劇團跑了,因為經常看到她在後臺看那些戲子化妝,看的入神;有人說娜娜被馬戲團拐走了,因為那個大卡車,可以藏下很多東西……
大家對娜娜的最後印象,也就停留在她站在戲臺子後面看戲子化妝的情形。
看在柳豐賢的面子上,鎮領導幫忙聯絡了戲劇團的領導,可是人家回覆根本沒有見過這個女子。再說他們劇團現在人滿為患,也根本不會要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孩。
戲劇團沒有,大家又想到了馬戲團。因為青青說最後看到娜娜進了馬戲團,可是馬戲團是開著卡車四處跑的野場子,早已經無從尋覓。
青青躲了起來,推得一乾二淨,小月完全懵了, 她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雖然媽媽和舅舅並沒有責罵她,她依然清楚這件事情的後果。
果然,第二天中午,得到訊息的趙梅和大伯就氣勢洶洶的趕來了。
趙梅一進門,就癱坐在地上開始哭喊,“我的娜娜啊,我的娜娜呢,怎麼才來這幾天,你們就給我弄丟了啊。”
“大嫂,你先別急,這不正在找呢。肯定能找到,或許孩子就是迷路了。”柳豐瑞趕緊拉她起來。
“迷路了?她腦子有問題你們是知道的啊,你們都不管她的嗎?讓孩子在廠子裡打個小工,你們都不願意,不願意可以把她送回家啊,你們不能就這麼不管不顧啊!”
“沒有不管不顧啊,這不天天都看著呢。可孩子這麼大了她自己長著腿啊,也不能拿個繩綁著她。她還愛去湊熱鬧,每天都要去逛廟會,小月都不寫作業了,專職陪著她,就怕她跑丟。”林成慈也是一肚子委屈。
“那怎麼還丟了?小月呢,她怎麼就沒丟,專把我閨女丟了?”
“這事怪不著小月,她比娜娜還小几歲,沒有這個義務。”柳豐賢不樂意了,冷冷的懟了一句。
“哦,照你這意思,那我閨女就白丟了?”趙梅也是不甘示弱。
“你放心,人是在我這裡丟的,我肯定會負責到底。你也別在這裡嚎了,有功夫也四處幫著找找。”柳豐賢懶得和她計較,摔門出去了。
就這樣,直到柳家給趙梅承諾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趙梅才算暫時止住了哭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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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女莫若母,吵鬧歸吵鬧,那不過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樣子,其實娜娜去了哪裡,趙梅心裡還是有數的。
因為這些天女兒曾經不止一次對她說過想要回湖北老家,趙梅心裡清楚,女兒這是不願意嫁給那個傻子。
女兒是怎麼得的這個病,也只有她這個母親清楚。當初,她不願意在窮山溝裡和自家男人過窮日子,就丟下了小兒子,帶著大點的女兒跑了出來。
其實在林老大之前,她已經嫁了三家了。在第二家的時候,因為那個男人心懷鬼胎,欺負了娜娜,娜娜受了刺激這才精神出了問題。
這些年,嫁來嫁去,各地輾轉,孩子的藥也是斷斷續續,病情時好時壞。自從跟了林老大之後,日子好過了許多,娜娜的病才有了好轉。
可是這孩子非想回家,說想自己的爸爸,想自己的弟弟……趙梅是真不明白那個死爸有什麼好的,雖然她也會偶爾想念自己的那個小兒子。
想著娜娜可能是害怕林老大,趙梅這才給她送到了柳樹鎮,本想著讓她進玩具廠打工,又能掙錢,一舉兩得,沒想到這孩子就這麼丟了……
其實孩子這些年跟著她奔波輾轉,娜娜的警惕性很高,一般是不會被人拐走的, 她一定是自己主動跑了……
這麼大個人想要走,想要躲起來,還去哪裡找得到……等過些日子,她得想辦法跟湖北老家那邊聯絡一下, 看看娜娜到底是不是回了家。
當然,這些話她自然不能說出口,她一定要咬住柳家,讓他們大出血……
——
很多天以後,小月才想起來,她和娜娜看馬戲的時候,娜娜曾看著那輛大巴車頭上貼的字愣神,問她是什麼字,小月告訴她那是“湖北”,而娜娜說自己的家就是湖北的……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眼前的大麻煩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眼前的大麻煩很快就要來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快,鄰村王家就聽到了娜娜集會上失蹤的訊息,立馬就找上門來退彩禮了。
兩千塊錢彩禮,在那個時候,可是一筆很大的數目,要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誰家捨得下這個血本。現在人丟了,錢肯定要追回來的。
林老大這下可真犯了愁。這兩千塊錢他根本就沒見著,一早就進了趙梅的腰包。這錢凡是進了趙梅的腰包,那就像進了白礬罐子,澀的不行,任你誰也掏不出來了。
果然,趙梅說死也不給退錢,只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錢早就給孩子看病花光了。再說,孩子是鎮上柳家弄丟的,讓他們去柳家要人……
這不是胡攪蠻纏嘛?王家兒子是傻,大人又不糊塗,哪輪得著去找人家柳家?王家無奈,只得張羅著要告林老大。
這一鬧,三鄉五里都知道了,村裡流言蜚語四起,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林老大和趙梅就是賣女兒掙彩禮錢的,仗著閨女有精神病,說跑就跑,坑一家是一家;也有人說趙梅和湖北老家還有聯絡,這次出來就是騙錢的,這是讓女兒先跑了,等自己撈夠了錢就跑路了……
總之,說什麼的都有,林老大自然不相信。
女人已經跟他過了兩年多了,平日裡雖說愛打扮,錢看的緊些,但還是挺會過日子的,對他平日裡也算照顧妥帖。
如今日子越過越寬綽了, 他還是挺滿足的。其實家裡具體多少積蓄他也不清楚,這個家早就交給趙梅了。
前半輩子自己總是打女人,現在被女人管著也挺好。
其實娜娜丟了,他的私心裡,還是有點高興的,娜娜這閨女,他平日裡看著還真有點彆扭,來家裡兩年了,和她說話從來都是愛答不理,有事沒事的總是恨恨的瞪著你,讓人發毛。
仔細想想,他也沒招她惹她啊!
再說,這孩子平日裡藥都不能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當著趙梅,他又不好說些什麼。如今她丟了,他也心靜了,終究不是自己的孩子,怎麼養都不親。
等有功夫,兩人去鎮上衛生院也看看,看能不能生個自己的兒子……
不過,眼下這一關可咋過呢?有鄰居給他出主意,說他們家這點事還得私了,那是不能見官的,因為那根本都不合法,人家一告一個準兒。一是他和趙梅都不合法,倆人至今還沒有領結婚證,二是娜娜還小,根本沒到婚配的年紀……
林老大這下可是真的發了愁,只得勸趙梅把人家的兩千塊彩禮錢退回去。
趙梅根本不理他,“退彩禮,不可能的,又不是我們悔婚,孩子丟了,我也沒辦法啊,我也是受害者啊。哪有拿出來的錢再要回去的道理,再說,錢早花光了,有本事,你去給我弄兩千塊錢,我就還他!”
“我去哪裡給你弄兩千塊錢啊!你這不是不講道理嗎?人家花錢娶媳婦,媳婦沒娶著,錢不能打水漂啊!人財兩空的,擱誰誰樂意啊!不退錢還能咋地,那你給他再找個媳婦?”
“我就這一個閨女,我上哪兒給他再找個媳婦?”趙梅白了林老大一眼,忽然就停下了,她眼珠一轉,忽然就有了主意。
“對了,老大,你不還有一個閨女嗎? 那小月的戶口不是在我們這裡嗎?”
“不是,你……你……你啥意思?難道你想讓小月代替娜娜嫁給那個傻子?”林老大目瞪口呆,都緊張的口吃了,把頭搖的撥浪鼓一樣,“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真要那樣,老二非得砍了我,那可是他的心頭肉。”
“誰說讓她嫁傻子了,小月那麼漂亮又聰明,當然要嫁個好人家,兩千塊彩禮怎麼夠,至少要兩萬……”
“就是兩百萬彩禮,你也不用惦記了, 小月和我們沒關係了。當初都說好了,老二還給了咱幾畝地,你現在又讓我反悔,我還是人嗎?”
“你簽字了?畫押了?口說無憑啊,再說現在是他們理虧,是小月把我們的娜娜弄丟了啊, 她不該回來抵債嗎?”
“你這賬算的,這怎麼能算到一個孩子頭上。”林老大無奈的抽著菸袋。
“林成福, 我說你去不去,你去把小月給我要回來!你今天要是不去我也活不成了,我親閨女都讓你們給賣了, 你早晚有一天要把我也賣了啊!我不活了……”
趙梅賴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著,怎麼拉都拉不起來……這兩天,飯也不做了,臉也不抹了,又是絕食又是跳河的,鬧了幾天以後,林老大終於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