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包裡拿出一瓶水遞給我,放緩了語氣,道:“是不是你們做律師的,戒備心都這麼重?”
我冷靜下來,說了聲抱歉。
關於那個化工廠工人的事情,我確實被他撒了謊。
那天晚上遇襲的第一時間,我就根據對方袖子紐扣上的印記認出來了。
勞工損傷這個案子在圈內不算是什麼大案,但是因為當時法援的律師是姜振東,我多注意了一些。
宋野的電話響了,那頭傳來一個氣勢洶洶的女聲:“約好一起看電影的,為什麼放我鴿子?”
他有些尷尬,側過身接起電話連聲說了好幾個對不起。
從市中心到江心島要一個多小時,現在趕回去肯定來不及了。
“宋警官,耽誤您的私人時間,女朋友生氣了嗎?”
他侷促道:“不是女朋友,家裡介紹的。。。相親物件。”
小區附近有一個碩大的燈塔,塔上有一盞巡迴探照燈。
燈光明明滅滅,偶爾照過他的臉,露出一雙沉靜內斂的眼睛,他的側臉有一條幹淨利落的下頜線,微抿著嘴,似乎是怎麼都不會笑。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是看見這張臉,就會有種國泰民安的感覺。
宋野指了指不遠處的破吉普車,低聲道:“回去吧,你開前面,我給你護航。”
他就這樣一路把我送回小區,看著我進門才離開。
回到家,我接到了陸湛的電話。
“你要的資料我已經查到了,具體資訊查收一下郵件。”
我應了一聲,道:“多謝。”
陸湛頓了頓,道:“這個案子有一個很奇怪的點,當時所有得了塵肺病的工人都拿到了一定金額的補償,唯獨你要查的這個人不肯接受庭外和解,後來因為勞動合同細則問題,法院也沒辦法判定,所以後來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我翻看了一下資料,發現這個叫胡金東的男人曾經兩次因為醉酒傷人有過案底記錄。
所以在判決上多少帶著一些個人主觀色彩。
“姜律師,我聽說公安的人也在查他,這種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亡命之徒,你最好小心點。”
“多謝提醒。”
我想掛電話,但是那頭的人忽然又說了句。
“你爸死前在圈子裡的名聲一直很好,化工廠的案子上,也許只是工作上的失誤。”
我笑笑,反問道:“一個執業超過三十年的律師,會犯這種低階錯誤嗎?”
陸湛懶洋洋道:“看起來,你們父女關係不怎麼樣。”
這句話成功冒犯到了我。
“陸檢,如果下次有機會見到江科長,我會好好跟他說說如何教下屬說話辦事。”
陸湛的上司叫江淮,是城西檢察院的檢察長,平日裡說話辦事圓滿得很,叫人抓不住半點錯處。
他果然收斂,緩聲道:“抱歉,姜律,失言了。”
掛了電話,我洗漱準備睡覺。
進臥室之前又檢查了一遍門窗,這間房子是租的,基本沒有防護措施。
新房交付還要一段時間,我只能先聯絡師傅明天過來加固門窗。
第二天上班,助理告訴我案子當事人的家屬已經提前來了。
我看了眼桌子旁放著的一籃子土雞蛋和殺好的土雞,兩樣東西放在一個破舊的籃子裡,用破布纏了一圈又一圈。
助理訕訕道:“這是當事人的媽媽帶來的,硬要送給你。”
這個案子是師兄替我接的,當事人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一次酒後衝突捅傷了受害者。
對方重傷,刀傷到了脾臟,切除了部分臟器。
受害者不接受賠償和解,主張兇手坐牢。
師兄轉案情資料給我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好好打。
當事人很年輕,是家中的頂樑柱,父親剛去世不久,母親常年生病沒文化,在山裡養雞。
如果不是因為這次兒子出事兒,她一個連鎮上都不曾去過的老太太,不會長途跋涉到市裡來。
我走進會客廳,發現當事人的母親比我想象中蒼老很多。
近乎花白的頭髮,眼皮耷拉下來,抬起頭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球。
她傴僂著腰,無助地搓著雙手,身子微微向前傾。
“姜。。。姜律師,我兒子他連殺只雞都不敢下手,他。。。他那天是真的被逼急了。。。是真的被逼急了。”
我看過事發現場的監控,兩個人確實有口角衝突,十分鐘後才上升到肢體衝突。
兇器是一把燒烤攤上切肉短刀。
刀口很快,捅人的時候是下了死力的。
故意傷人罪,這一點無可辯駁。
我有些於心不忍,讓助理給她倒了杯水,寬慰道:“萬幸的是受害者現在情況穩定,只要能達成和解,一切。。。”
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忽然憤然起身,咬牙切齒道:“他該死的,程勇是個畜生,沒捅死這個畜生,反倒是把我兒子搭進去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啊。”
她情緒激動,一隻手顫顫巍巍地砸牆洩憤,兩行濁淚順著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流下來。
助理連忙將她扶到沙發上。
倏然,會客廳的門被敲開。
“宋警官?”
老太太一看見他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阿野,你一定要救救順子啊,我給你磕頭了。”
支隊的警察趕到,將老太太架了出去。
宋野看了我一眼,說了聲:“抱歉,姜律師,應該早點告訴你的,這次的案子當事人是我手底下的人。”
這是他第二次跟我道歉了。
一樣平鋪直敘的語氣,聽著沒有什麼溫度。
我頓時明瞭,師兄為什麼會轉這樁案子給我,原來是受人之託。
我的語氣瞬間冷下來。
“宋隊長,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大約是剛執完勤,他只是在警服外面套了件外套,衣服的袖口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刮破了,裂了好大一個口子。
他有些侷促,低聲解釋道:“沒有提前打招呼是我不對,姜律師,但是誠順的案子,麻煩您好好看看,他真的是個孝順孩子。”
出於職業素養,我還是冷靜下來重新看了一遍案子。
宋野坐在我身邊,默默放了一瓶草莓牛奶在卷宗資料袋旁邊。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笨拙地解釋道:“一個賣早餐的老奶奶,城管查得嚴不讓擺攤,我一次性就多買了點。”
我看向門外,支隊的警察排排坐在椅子上。
人手一瓶早餐奶,什麼口味都有。
我合上資料,問他:“曾誠順和受害者認識?”
“誠順的父親是城牆化工廠的工人,去年被查出來塵肺後一直在和廠裡打工傷賠償官司,但是最終沒拿到多少補償。”
他父親死後,母親幾乎哭瞎了眼,好不容易盼著兒子考上了輔警,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被捅傷的那個人是化工廠的人事部經理,事發那天雙方都喝了酒。”
究竟是雙方互毆,但是單方械鬥傷人,不好評判。
這個案子,有些棘手。
“我下午去見一見受害者,看看有沒有出具諒解書的可能性。”
宋野沉默了一會兒,遲疑道:“恐怕很難。”
曾誠順出事後的第一時間,他就動用了私人關係去打聽過。
對方咬死一定要他坐牢。
我嘆了口氣,緩聲道:“先把老太太送回去吧,她身體不好,萬一有什麼情況,我怕她受不住。”
走出門外,支隊的人忽然齊刷刷站了起來。
宋野示意他們先回去。
身後的一個小輔警湊上來,問道:“頭兒,你還有錢嗎?我聽說這裡的律師都按小時收費,一小時就要好多錢呢。”
宋野一把捂住對方的嘴,轉頭對我溫聲道:“姜律師不用擔心費用,我有錢。”
這個案子,多少是礙於師兄的面子接下的。
錢倒是其次。
下午去了趟醫院,找到傷者所在的病房。
敲門進去的時候,我的心忽然涼了半截。
病床前坐著程益和姜依依,手裡提著水果和鮮花。
兩人看見我也是一愣,好半天才發現是冤家路窄,都是本家親戚。
傷者叫程勇,算起來和程益是本家叔侄。
果真,姓程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開口表明來意,病床上的程勇就罵罵咧咧起來,揚言要對方牢底坐穿。
程益看了我一眼,涼涼開口道:“姜宴,你現在是真的接不到什麼好案子,都開始接這種級別的刑辯了。”
姜依依也在一旁煽風點火,道:“我看這幫人一定是窮瘋了,才到處碰瓷要錢,要錢不成就想殺人滅口。”
她如今是更加春風得意了,找了個掛名的野雞大學,平日裡也不用唸書,每天就是捯飭自己,然後黏著男人到處跑。
我知道程益手裡還有點錢夠她揮霍一段時間。
只是不知道過了這段時間,兩人還長得下去嗎?
程勇盯著我,陰陽怪氣道:“你是那小子的律師吧,不用多說了,我不同意和解。”
我放下名片。
“凡事都有萬一,您如果想談,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走出醫院,程益從後面追上來叫住我。
“姜宴,關於房子的事,我還是想跟你好好談談。”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這裡有一百萬,就當做首付,之後的錢我會慢慢補給你,可以先把房子過戶給我們嗎?”
“依依這兩天晚上一直哭,一到夜裡就睡不好,說是想家了,她畢竟在那裡住了十幾年,有感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