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20年前,一位農村婦女對著黃土地這樣吶喊。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為農村女性暗無天日的生活炸開一束光,也讓“劉小樣”這個名字備受矚目。
她被稱為
“農村思想解放第一人”、“女性獨立的一面旗幟”。
20年來,無數人關注著她的動向,
人們都想知道,這個比餘秀華還早覺醒十幾年的農婦,後來怎樣了?
平原上的娜拉
2001年冬,關中平原的一幢二層小樓裡,女人穿著鮮豔的紅衣服,在灶臺旁一邊燒水,一邊熟練地擀麵,沒一會兒就做出一碗地道的陝西油潑面。
節目
《半邊天
》
她就是劉小樣,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
和那個年代的多數人一樣,劉小樣初中輟學,幫著家人洗衣、做飯、幹農活……
她以為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因為村裡的女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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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後來,家裡有了第一臺收音機,
劉小樣用收音機聽完了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
她也喜歡聽《新聞和報紙摘要》,
跟著播音員的聲音,一字一句學會了普通話,也瞭解到外面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
漸漸地,她覺得生活不大對勁了,可又說不出來哪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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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想起電影《立春》中的經典臺詞:“每年春天一來,我的內心就蠢蠢欲動,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但春天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
劉小樣當時的感受,大抵如此。
23歲時,帶著這份對生活的困惑,劉小樣嫁給了鄰村青年王樹生。
王樹生早年在外經商,是村裡少有的見過世面的男人,
他經常和她講起自己在外面的所見所聞,婚後還陪她去了西寧和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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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劉小樣看著城市裡熙熙攘攘的人群,覺得一切都新鮮可愛。
可是,短暫地見過外面的世界後,她就懷孕了,只好回到村裡待產。
後來的十年,她的生活又回到原點,每天照顧孩子、伺候公婆、打理家務……
王樹生十分上進,
用做生意攢下的積蓄蓋了一幢二層小樓,他們是村裡第一戶用上電話和彩色電視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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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閒暇時,劉小樣會開啟電視,觀看《讀書時間》和《半邊天》,
在節目中,她可以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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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在周圍人眼中,劉小樣可以算是人生贏家。
但是,她卻不滿足於此。
她看著村口公路上疾馳的汽車,感到很悲哀,世界在千變萬化,
為什麼自己被困在這座孤島,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但是,沒有人理解她的想法,村裡人都認為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女人只需要做飯、洗衣服、做家務,這是大家都自覺自願遵守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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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可是劉小樣的身體在遵守,心卻沒有遵守。
既然身邊無人理解,她就選擇向陌生人傾訴。
她給《半邊天》節目組寫信:“這裡夏有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麥浪,秋有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歡這裡,因為它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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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半邊天》開播六年來,關注的幾乎都是城市女性的生活,很少聽到來自農村女性的聲音,
更何況,還是如此驚世駭俗的聲音。
節目組果斷抓住這個選題,主持人張越帶著工作人員來到劉小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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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初次見面,張越微笑著問:“小樣,你說你老是不開心,可是怎麼著你就開心了呢?比如,換成書裡或者電視裡的誰,你就開心了?”
劉小樣回答:“你。”
張越驚訝地問:
“啊?為什麼是我?”
劉小樣說:“你有工作,你有朋友,你有同事,你哪兒都去過,不像我,你看我住的這個地方,去西安只要5塊錢,村前頭就有汽車站,後頭有火車站,但我一輩子就去過一次西安。”
談起自己的生活,她微微揚起下巴,眼裡滿是倔強與不屈:
“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知道,然後我就很滿足。”
“我雖然痛苦,但我不悲傷。”
“人在嚮往的時候,ta的眼睛裡會有光澤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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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
娜拉出走之後
劉小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火了。
周圍的親友投來關切的目光,縣裡領導也慕名來她家裡慰問,甚至有很多人多方打聽她的住址。
突如其來的關注讓她很不適應,但正如魯迅所說:
“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
劉小樣在縣城的商場找了份工作,儘管只是普通的售貨員,她卻投入了十足的熱情。
然而,走入人群,難免會遇到磕磕碰碰。
一次,店裡丟了一件衣服,老闆為了找到扒手,對所有人翻包檢查。
這讓劉小樣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也對外面的世界有了一點失望,但她依然十分珍惜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後來,商場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劉小樣又跟一位同事去貴州賣化妝品。
第一次離開八百里秦川,她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變換的景色,對這次的雲貴之行充滿嚮往。
可是僅僅半個月後,她就坐著同一班火車回去了。
因為她感覺化妝品店的營銷、產品和同事都不太對勁,覺得自己幹不下去,便又回到了陝西老家。
雄心勃勃地出走,卻灰溜溜地回來,這讓劉小樣很沮喪,但她不甘心止步於此。
後來,她去縣城的寄宿學校做了幾年生活老師,又去江蘇的工廠打過工。
表面上看,劉小樣似乎已經擁抱了“外面的世界”,
然而,她的內心仍然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工友裡很少有人如她一般的精神境界,所以即便和大家在一起,她內心的孤獨感仍未退去。
這樣的“外面”,遠不是她理想中的“外面”。
孩子們打電話勸她:“你回來吧,這種年齡在那邊根本找不到好工作的。你也知道南方是咋回事了,南方就是種稻子的,你也看了,就往回走。”
內心掙扎之時,已成為多年好友的張越打來電話:“別走得太徹底,要不去西安找工作吧,西安是大城市,既能當職業婦女,離家又近,可進可退。”
最後,劉小樣聽從了張越的建議,回到西安和女兒租住在一起。
幾次出走都以失敗而告終,劉小樣陷入了自我懷疑,她問丈夫:“人完善自己,不就是一個最大的用處嗎?”
丈夫說:“完善自己,最起碼首先得把自己從煩惱中走出來,從痛苦中走出來,這才算你成功,但你做不到。世上的所有努力,一個是金錢物質上的,一個是思想上的。兩點你都做不到。”
劉小樣認同丈夫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要堅持下去。
2016年,婆婆病重,作為兒媳的劉小樣主動回到農村老家,承擔起照顧婆婆的責任。
兜兜轉轉多年,劉小樣重新審視自己。
村裡同齡的婦女陸續都開始張羅子女的婚事或者幫忙照顧孫輩,劉小樣看著她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她說:“在以前,可能意識不到這個東西,但現在,家和兒女就是我的根本。主業跟副業有時候不能顛倒了。”
沒人知道她說這話時,心裡是否還藏著二十年前那種不甘。總之,劉小樣此後再未走出過那片土地。
似乎是為了抑制內心的悸動,劉小樣開始抹去那些屬於過去的痕跡。
她燒掉了曾經寫過的日記,收起了曾經看過的書,甚至連智慧手機都不用。
一切如同大夢一場,如今夢醒了,人還在原地。
“迴歸”不是悲劇
雖然“娜拉”出走之後還是回去了,但正如《平凡的世界》所說:“生活似乎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圓,但生活又不會以圓的形式結束。”
劉小樣的生活,還是發生了一些改變。
重回老家之後,她開始與自己和解。
她開闢了一個小花園,裡面種著臭牡丹、雞冠花、紫茉莉和玫瑰……
她喜歡顏色妖豔的花,因為這些奼紫嫣紅的花朵,給暗淡的黃土地平添一抹絢爛。
村裡很少有人拖地,但劉小樣卻每天將家裡的水磨石地板拖一遍,再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
她說:“家就是我的自留地,在這裡,我愛想啥就想啥,愛做啥就做啥,誰也干預不了。出去的時候,我能隨大流,但我不能讓人徹底同化了,如果讓我跟別人一樣,我永遠達不到。”
有人問她:“你覺得你的經歷是個悲劇嗎?”
劉小樣說:“我沒覺得這是個悲劇。我這樣的人,也許很多,只是咱不知道。即便發生在別人身上,也不能說是悲劇。我覺得最多算是悲壯吧,悲壯的東西,它本身就有美在裡頭呢。”
不可否認,女性走出家庭,是成長的關鍵一步,但成長的方式不僅是腳步走出去,更有精神層次的提高。
作為普通人,劉小樣能夠發現平凡生活的美,學會與生活和解,這已經是一種成長。
我們很敬佩像餘秀華、蘇敏一樣活出自我的女性,但在那個基層女性多數懵懂無知的年代,劉小樣像一個孤勇者,給千萬女性豎起一座燈塔。
有人說,劉小樣更像是我們中的大多數,
既渴望活出自己,又受困於家庭的責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掙扎不休。
不過,無論現實的羈絆如何強烈,也請為理想保留一席之地。
正如《月亮與六便士》中所說:“要記得在庸常的物質生活之上,也有更為迷人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如同頭頂上夜空中的月亮,它不耀眼,釋放著寧靜又平和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