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在父親離世的這一年來，我才深刻地體會到。父親留下來的手機，母親的道古，小怡的點滴進步都讓我有那麼強烈的衝動想與父親分享，但是衝動過後才發現父親已經離我們遠去了。我痛恨自己在之前太關注自己的工作，而沒有給父親足夠的關切。在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夜，懷著對父親無比的眷戀，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平行世界，讓自己重新做回一個懵懵懂懂的兒童，近距離地再一次親近父親，瞭解父親。
文藝組長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父親在盧灣區工人俱樂部擔任文藝組長，經常穿著一件滌卡的兩用衫，騎著一輛28寸的鳳凰腳踏車，聯絡各個文藝團隊，組織排練，安排演出。
父親原來的專業是汽車零件設計師，出於對文藝的強烈熱愛，毅然決然地從汽車廠調職，加入到了群眾文藝的行列。那時聚集在父親身邊的朋友很多，各行各業都有，有社科院的學者，有大學的教授，有話劇演員，有滑稽劇團的導演。當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大地，父親和他的朋友們似乎嗅到了空氣中那文藝復興的甜味，紛紛激動起來。父親效仿孟嘗君，總是在下班之後把這些有識之士請到家裡來，大家坐在一起高談闊論，從中國歷史談到西方文明，從朱光潛的美學談到玄奘的唯識論，天文地理文史哲，無不涉及，讓我們在順昌路的小家時時充滿著歡聲笑語。每次這樣的高談闊論都要延續到午夜之後，十一二點的時候大家飢腸轆轆怎麼辦？當時我家的經濟條件非常拮据，但父親總是慷慨地讓母親拿著一個鋼種鑊子去對面的豐裕生煎買兩斤生煎包來作為大家的宵夜。而那個小小的我則是經常睡在一邊，假裝閉著眼睛，實則是偷偷地聽大人談古論今。我想我的一點點文學愛好，也就是從那時播下的種子。
那時的父親學習不懈，筆耕不輟。只要是在家，一定是手不釋卷，東西方的著作均有涉獵。父親還特別胸懷家國，對於國際形勢國家治理都非常關心。他經常寫一些小文章，去新民晚報投稿，時不時他的文章會在新民晚報發表出來，我們笑稱其為豆腐乾文章寫手。我記得其中有一篇文章發表在新民晚報的“夜光杯”版面，名字為“南京路何時成為步行街？”他在文中為市政府獻計獻策，怎麼樣透過把南京路變成步行街來吸引商業和旅遊。而誰知他的這篇文章竟一語中的，10年之後，南京東路真的成為了步行街。
上海電視臺
1984年，上海電視臺公開向社會招聘記者編導。父親很激動，立刻就報了名。
我記得那時電視臺的考試卷子非常難，除了要翻譯一篇很艱澀的文言文和寫一篇文藝評論之外，其他題目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考，我記得有一題甚至考到了地球的板塊結構。不過這難不倒涉獵廣泛、興趣多樣的父親。正是由於文藝的天賦和過去經年的知識積累，厚積而薄發，父親在兩千多名應試者中脫穎而出，很順利地通過了初試複試，進入了上海電視臺大舞臺欄目組，成為了一名編導。當父親不無自豪地拿著他的上海電視臺工作證和記者證回到家時，我問父親：“作為大舞臺戲曲欄目的編導也是記者嗎？”父親說：“當然了，就是文藝記者啊，作為黨的喉舌，要為黨的政策做好宣傳和推廣。”
進入電視臺工作的父親是非常刻苦和努力的。父親的老臺長劉文國先生曾經這樣評價父親：“屠耀麟同志搞節目總是要搞出新意來。”那時父親認為整個社會的節奏正在變得越來越快，戲曲的慢節奏已經抓不住年輕的觀眾了。他就想盡辦法把戲曲中的快節奏呈現到觀眾的面前。他認為京劇中的流水板和滬劇中的賦子板節奏明快，唱腔動聽，年輕人一定會因此而更加喜歡戲曲，於是他策劃和編導了《行雲流水京津陝滬京劇精英演唱會》《滬劇賦子版薈萃》，與徐檬丹和吳君玉老師策劃了評彈晚會《書苑摘翠》中的微型評話。節目推出之後，收到了大量的觀眾來信。有一位語文教師在晚報上刊登了觀看《賦子板薈萃》的觀後感，後來他也成為了電視臺的編導。可見，父親的創意還是切準了時代的脈搏和觀眾的喜好的。
父親還執導了大量的文藝晚會。他與摯友滑稽編導王輝荃特別注重晚會小品的編排。1988年的三八婦女節，父親在南京西路的上視大播導演了慶祝三八婦女節的晚會。晚會上有一個小品，講述一個想要男孩的父親把自己的女兒打扮成男孩出賣給人販，再要花錢買個男孩，結果又買回了自己女兒的故事。故事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父親的早期節目和之後的情景喜劇《老孃舅》一樣，總能反映社會底層現象，又能感動到觀眾的心裡，並以為民眾盡一份綿薄之力為己任。
東方電視臺
1992年，東方電視臺成立，父親那時已經年屆半百，但他還是積極地和年輕同事們加入到了東方電視臺的籌備當中。
記得東方電視臺成立的慶祝晚會，由劉文國導演擔任總導演，父親是主要導演。為了東視的開播，所有的工作人員幾乎廢寢忘食，幾過家門而不入。本來東視臺歌的歌名是《東方的風》，是父親向該曲作詞陳念祖先生建議，可否改成《風從東方來》，這樣讓歌名充滿了動感，從而更加體現出東視年輕向上的精神。這個建議立刻被採納了。這首經典的歌曲從此傳播開來。
在一次京劇晚會中，父親策劃由著名節目主持人曹可凡與京劇名家孫毓敏搭檔演唱英文版的《蘇三起解》，蘇三的唱段英文是現成的，但崇公道的唸白需要翻譯成英語。父親想到了我的專業是英語，囑我翻譯。結果英語版的《蘇三起解》演出效果非常好。這是父親與我在電視節目製作上的唯一一次成功的合作。
母親常常嘆息，做電視臺的家屬非常可憐。我在家中很少見到父親，因為他不是在電視臺策劃節目就是在去電視臺的路上。和父親的見面往往是在電視臺的演播大廳，我和媽媽去蹭晚會看。我總是鮮格格地向父親揮手，而父親一般只是面無表情地朝我頷首就轉頭忙去了。父親勤勉的工作形象從此植入我心中。有一件事更是讓我印象深刻。正當東視的開臺晚會籌備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父親接到劉文國臺長的一個電話：“屠耀麟，你快回去，你們家被撬啦。”父親回到家裡，看到的情形是大門敞開，家裡的抽屜全部都被撬開，辛苦一生積累的金銀細軟都被洗劫一空，他輕拍著流淚的母親，一面安慰一面和派出所的警員進行報案。等家裡整理乾淨之後，他對母親說：“今晚我還得趕回去，因為今天晚上要拍攝和平飯店的一組鏡頭，演員和工作人員都在等著。”於是他又回到了工作現場。當時我們對父親還頗有怨言，現在看來正是他忘我的工作精神才成就了之後一系列精彩節目。
《東方之韻》系列
新平臺，新氣象。東視寬鬆的創作氛圍讓父親在其中如魚得水。他開始策劃對京劇、越劇、評彈、滑稽以及滬劇的大型文藝匯演《東方之韻》系列。策劃之初，父親就定下了幾條原則：第一，在全國範圍內選擇好節目好演員，打破地域之限。第二，沒有大戲和小戲之分，沒有大派和小派之別，沒有固定搭檔之說，打破門戶之見。第三，要致力於把那些即將失傳的戲曲流派重新展現到舞臺上，展現戲曲歷史的年輪。這就有了後來的《東方妙韻》中施雅君演唱王月香的香調《怒斥陳世美》，那高亢的彈唱，那快節奏的曲調讓觀眾們聽得如痴如醉；有了吳迪君與劉敏的《筱丹桂之死》，兩位演員善於利用方言來增加噱頭，使整個一回書妙趣橫生，觀眾捧腹不已；有了《東方鄉韻》中王雅琴演唱小筱月珍的剛派，雖然只有短短四句，但是因為已經很少在滬劇舞臺上聽到了，使觀眾們大呼過足戲癮。
“從不滿足於現狀，是屠耀麟先生能一直出精品的秘訣。”曹可凡先生在悼念父親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創新，創新，還是創新。”這在東方之韻系列演出中處處都有體現。樂器二胡的聲音婉轉纏綿，優美動聽。《東方妙韻》中，父親特地請來了二胡名家馬曉輝和評彈名家徐惠新一起演唱了開篇《庵堂認母》。其中徐元宰的男聲唱腔由徐惠新演唱，而志貞的女聲唱腔則由馬曉輝的二胡展現。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這個節目已經成為了保留曲目，到現在還在經常演出。
《東方妙韻》中的佈景道具也值得一說。評彈演出的佈景一般比較簡單，後邊是幕布，臺前是一桌二椅。父親特地要求，《東方妙韻》的每個節目的佈景都要與節目的內容相契合。如《怒斥陳世美》的背景是海水朝日圖，《庵堂認母》的背景是庵堂的黃色紗幔和一爐香。這些佈景，讓觀眾非但可以聽、看，還可以聞。這些在目前來看已是經常使用的電視手段，在90年代的時候絕對是創舉。
《東方雅韻》的京劇匯演以及《東方弘韻》的越劇演出是摺子戲展演，《東方妙韻》的評彈是彈詞開篇及評書的展演。到了滑稽和滬劇，父親已經不滿足於這類形式了。他希望創造幾臺新戲，把滑稽與滬劇的歷史透過編年體的形式以及幾代人的故事展現出來，於是便有了《東方諧韻》的《海上第一家》以及《東方鄉韻》的《申曲之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初《海上第一家》的劇本已經定稿並且進入了第一次的排練，當演出的日期定檔，宣傳的文案向社會推出時，一石激起千層浪，著名主持人葉惠賢和老藝術家嚴順開等等前輩立刻給父親打來了電話，紛紛表示：這麼重要的滑稽盛會，我們也一定要來捧場。於是父親和王輝荃伯伯連夜一起討論，把他們兩位的角色加進去。而《東方鄉韻》的《申曲之戀》的演出更是彙集了上海以及江蘇六代滬劇演員，四場演出的3600張戲票一日之間被搶購一空。這甚至引發了業內專業人士的思考：“只有大協作大團結大交流，才能夠振興戲曲。”
《老孃舅》《開心公寓》《噱占上海灘》
《老孃舅》《開心公寓》《噱占上海灘》取得巨大的成功，這是爸爸電視藝術生涯上的另一個輝煌。這三部劇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三部劇風格迥異，各有特色。對於這三部劇，大家都已經非常熟悉了，對一些經典的橋段，我也就不一一羅列。我在這裡想說一說父親在選角上的秘訣。
老孃舅，宅心仁厚，助人為樂，有點憨厚，非李九松莫屬。
老舅媽，善良慈愛，可親和氣，嫩娘老師演來得心應手。
大女兒，成功人士，女強人擔當，由滬劇演員馬莉莉出演。
大女婿，知識分子，文質彬彬，與大女兒伉儷情深，電影演員梁波羅最合適。
阿德，精明不聰明，做事從來不靠譜，為滑稽演員毛猛達度身打造。
阿慶，小人物，一直被欺負，戇人有戇福，由滑稽演員陳國慶本色出演。
乾女兒美娟，大錯沒有，小錯經常有，由評彈演員駱文蓮演出，笑料連連。
《開心公寓》肖百搭，頭子活絡，幽默風趣，由滬劇演員舒悅出演，讓人捧腹。
王小帥，英俊瀟灑，由主持人黃浩出演。
喬光，娘娘腔，女性化，由滑稽演員計一彪演來惟妙惟肖。
賈淑貞，老姑娘，由話劇演員許榕真演得入木三分。
《噱佔》中的黑社會老大劉金龍，心狠手辣，但不乏民族大義，由滑稽演員龔仁龍扮演。
劉金龍女婿，欺壓百姓，貪財好色，但在家經常被罵，由毛猛達出演。
劉金龍女兒，驕奢淫逸，霸道女總裁人設，由話劇演員餘婭扮演。
從這些列出的部分角色和演員名單就能看出父親選角向來絲絲入扣，非常精準。他站在媒體平臺的高度向全社會選擇演員。他是非常公正的，誰合適就誰上。如果不合適，誰來找關係都沒有用。父親曾經把喜劇史上可圈可點的經典角色名字（阿德哥，阿慶，大佬倌，肖百搭，雌老虎等等）一一寫下來，然後把心目中的合適的演員名字寫在旁邊，反覆推敲，一一對應。每看到一個優秀的人才就會在想，我可以為他創造哪個角色呢？有一次父親參加36度7的節目，節目主持人是林海和周瑾。他覺得周瑾活潑可愛，年輕搞怪，非常適合在《噱佔》中扮演劉金龍的女兒，於是就有了女兒劉天貝（周瑾扮演）的很多戲份。看到主持人林海，由於林海人很高，戴了一副圓眼鏡，就立刻想到了請他來出演長腳偵探一角。
生活中的父親
在家中父親非常孝順祖母。祖母還健在時，父親工作非常忙，幾乎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但是再晚，他都要去祖母房間看望她。有時祖母像小孩一樣不開心，他就綵衣娛親，親親熱熱地連聲叫著姆媽，一邊和祖母講節目拍攝時的趣事，讓祖母破涕為笑。
父親與我母親成婚四十八年，鶼鰈情深，琴瑟和鳴。朋友同事們都羨慕他們是一對模範夫妻。記得母親過六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他為母親寫下了深情款款的文章以祝賀生辰，他說：“陳萍：你好！明天就是你六十六週歲的生日了，首先向你祝賀，生日快樂！想想古時六十六歲算大生日了，因為六十歲已是花甲之年了，所以他們要吃六十六塊肉，以誌慶祝。女兒已經請你吃過肉了，那麼我怎麼向你慶賀呢？秀才人情紙半張，送你八個字二人共勉吧！執子之手，偕子共老！屠耀麟。”
父親對我的學業很重視，且高瞻遠矚，希望我成為一個學識淵博、有國際視野的人。我的大學英語專業就是爸爸的建議，果然在畢業後由於英語出眾進入了國際投行工作。
小孫女出生的那年，也是爸爸正式退休的日子。他說，我退休後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含飴弄孫。他對孫女小怡非常溺愛，從不讓我批評小怡。父親古典文學好，親自備課給孫女上《岳陽樓記》和《赤壁賦》。退休後第二件事情是看書。父親說：“我有整整四個書櫥的書，工作忙，只是買沒有看，現在我退休了，我要把這些書好好看一遍。”
生活中充滿了各種遺憾，我在平行世界裡觀察父親的四十年電視生涯，猜想父親的最大遺憾是不是情景喜劇的沒落？或者以他與時俱進的性格，他並不感到遺憾。因為他經常說，電視是遺憾的藝術，最好的節目永遠是下一個節目。這就是我的父親屠耀麟，高瞻遠矚，勇於創新，兢兢業業，重情重義。
今天是父親逝世一週年的日子，泣血寫下這篇小文，來表達我和我的家人對父親無盡的哀思和深深的熱愛。（屠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