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刀貳
知道自己可能攜帶艾滋，無法進行變性手術，重新做回男人的那天。
李二毛哭著說：
“如果這是真的，我有兩個心願，第一，我要回老家為我爸建一個空墳，讓他的靈魂入土為安。
第二，我要去一次香港，再找一座高樓，我要喝酒，在樓頂喝，越多越好，醉得我不省人事，我就跳下去，因為就算我活下去也會害人，我相信這種死法對得起所有人。”
這人間。
在許多看不見的地方，總是藏著無數的疾苦。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普通人。
或許是因為普通，所以從來未曾被命運善待過。
這個一生悲苦的男人，就是李二毛。
如果沒有賈玉川的紀錄片，也許這個人，會從悲苦中來，又從悲苦中去。
不會在這世間，留下一點痕跡。
一、
李二毛是個變性人。
他選擇做這個變性手術的原因。
不是如金星那般的自我而灑脫，僅僅是因為自己想要成為一個女人。
他，是為了有人能夠愛他。
“如果能做一個女人，那就有人愛我了。”
從男人變作女人，又從女人要變回男人。
李二毛的一生，不過只是追求著，有個人能夠好好地愛他而已。
有那麼一個人，可以共同擔風雨，人生或許也便沒那麼苦了。
只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想，卻是花盡了他的一輩子。
1978年，他出生在四川達州渠縣的農村。
母親是個殘疾人。
因為身體上的缺陷，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埋怨。
她不愛任何的人和事。
包括不愛自己的孩子。
在李二毛八歲之前的人生裡。
還處在懵懂天真年紀的他，感受到的不是母愛。
而是母親終日訴不完的苦。
父親是個酒鬼。
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才會回家，而且還經常不回家。
在父母都嚴重缺職的童年。
李二毛的生活，可想而知。
人如果能夠自己選擇父母。
大概沒有誰希望會遇到這樣的家人。
可是沒有辦法。
李二毛就這麼倒黴，不能選擇，偏巧碰上了。
8歲之前。
他活在一個殘疾人母親的嘮叨和一個終日難見的酒鬼父親的陰影之下。
8歲之後。
他解脫了。
可是也失去了親人。
他的父親因為拐賣婦女兒童獲罪，被槍斃。
他的母親，不久改嫁，丟下了他。
無父無母，又還沒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只得暫時借住在了親戚家。
可是寄人籬下的日子哪有那麼好過。
在親戚家過活的他。
也未曾比當初在自己家好。
他依然是在打罵中長大。
沒有一個人愛他。
這樣的生活大約過了七年。
終於長成了半大小夥子的李二毛。
初中畢業。
離開了親戚家。
跟著表哥來到重慶。
因為年齡小，又沒有學歷，沒有技能。
兩個人只能靠著撿垃圾來維持自己的基本生活。
改革開放那幾年。
是經濟迅速發展的年代。
珠江三角洲，幾乎是許多人的夢想。
好像去廣東，去深圳，就能夠掙到大錢。
對於李二毛來說。
也是如此。
18歲。
他攛著在重慶在三年攢下的那麼一點錢，懷揣著夢想，來到了深圳這個繁華熱鬧的大都市。
可是他沒有一技之長啊。
他做不了高樓的白領，也無法在工地上成為帶著白帽子指點江山的那一個。
他只是成為了工廠流水線上的一名工人而已。
過的依然還是以前那種貧窮苦難又乏味的生活。
那幾年的深圳。
是國內經濟發展最為迅速的地方，也是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
李二毛，就是在這裡，第一次接觸到了“跨性別”這個群體。
男人化妝成為女人，在舞臺上跳扭幾下，擺弄姿態，便能夠贏得喝彩掌聲。
鈔票就這麼進了口袋。
在城中村的酒吧見到這樣的奇景。
或許我們很難想象當時所見所聞給予他的震撼。
但確實如此。
他是被震驚了。
於是也走上了這樣的路子。
一次獵奇的體驗，改變了他的後半生。
二、
和工友的這一次酒吧體驗後。
李二毛離開了工廠。
成為了一名夜場的工作人員之一。
穿上裙子，畫上千禧年代的精緻妝容，穿上高跟鞋。
他就這麼開始了自己男扮女裝的夜場反串表演生涯。
不管在哪一行。
年輕、漂亮都是絕對的資本。
那時候的李二毛，剛好就擁有這樣的資本。
因而找他的活，向來不會少。
雖然還是沒有自己的豔舞隊，是在為別人打工。
可是一晚上的表演下來，比在工廠時掙得還要多。
對於從小在愛和物質的雙重匱乏下長大的李二毛。
錢，比任何的東西都要有安全感。
因而即使一個個同行在到了年齡或者攢夠了資本便離開這個行當時。
李二毛，仍然將自己紮根在此。
他還有著專屬於自己的藝名——“雯雯”或者“美蓮娜”，甚至還有其它。
不過不重要。
做那一行，誰會沒有幾個藝名呢？
2003年。
長安酒店頂層有一個變裝表演比賽。
李二毛，也在比賽嘉賓之內。
也就是因為這次比賽。
他和紀錄片導演賈玉川相識。
由此，開始了關於他在這一行長達17年的跟拍瞭解。
賈玉川是受朋友之邀來看錶演的。
在千禧初，一切才剛發展起來，網際網路還未完全普及的年代。
即使是作為導演，對於這種跨越性別的行為。
他和曾經第一次看到夜場表演的李二毛一樣的震驚。
同樣的震驚，才會叫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有幸相識，並且能夠保持了長時間的聯絡。
這次的表演，李二毛僅僅只得了第二名。
第一名的表演者是他後來的“師傅”瑪麗。
那是位專業的變裝皇后。
在沒有特別訓練過，半道出家的情況下。
拿到第二名的李二毛其實已經非常優秀了。
這一場比賽。
他認識了賈玉川，也結識了變裝皇后瑪麗。
也許是看中這個孩子的天分。
也許是覺得他同病相憐。
此後的瑪麗，一直在教他表演和唱歌。
帶著人一起跑場子。
但這終沒有太長久。
師傅瑪麗跟著男朋友去海南做全身手術了。
走的時候，將他的所有行當，全部交給了李二毛。
拿著瑪麗給他留下的這些資源。
李二毛才正式有了自己的豔舞隊。
年紀還越來越大了。
到底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那時候的深圳。
有些酒吧正流行著這種豔舞表演。
擁有資源的李二毛帶著他的豔舞隊給自己跑起場子。
作為團隊的靈魂人物。
李二毛在每一次的活動中，自然是大受歡迎。
也正是因為這種受歡迎，給他帶來了後邊的危機。
在一次小公司的表演會上。
李二毛受邀，於是帶著他的豔舞隊像往常一樣去參加了。
什麼都是像往常一樣。
一樣的表演。
一樣的哄著那些人。
一樣的到處喝酒。
不一樣的是。
酒過三巡之後。
大家都醉得迷糊了。
有人說了一句，李二毛的存款有50萬。
2003年，50萬是個什麼概念？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他無法再在深圳那裡混下去。
因為他的豔舞隊裡起了內訌。
他們想要綁架他，趁機敲出這一筆大錢。
無奈之下的李二毛。
只好跑了。
三、
事實上的李二毛真有那麼多錢嗎？
並不是。
他的口袋裡只有5000塊。
不過沒有人相信。
他們更願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那個天文數字。
甚至為了它不顧昔日情誼想要去犯罪。
李二毛沒有法子，只能連夜買了火車票走了。
他去了海南。
那個年代的訊息發展還沒有那麼發達，離開深圳後。
他跟所有過去的人都斷了聯絡，也沒有人再知道他的行蹤。
他究竟在海南那邊做什麼？
再回到深圳，是2005年。
那時候的李二毛27歲，且已經從一個男人變成了“女人”。
跟他一起回來的。
還有他的男朋友小江，在給一個私人老闆做司機開車。
戀愛中的李二毛變得自信又樂觀，神采奕奕的。
據跟拍他的紀錄片導演賈玉川說。
他就像個大明星，與那晚落荒而逃的二毛不再是一個人。
愛情給了他新生活的養分。
可是他也清楚，他始終和正常的女人不一樣。
因而在做了部分手術，從外觀上整體將自己打造為女人模樣之後。
他又生出了另外的想法。
徹底變成一個女人。
可以像金星那樣，真真正正的成為一個女人。
但是變性手術需要十幾萬塊錢。
李二毛拿不出。
他的男朋友小江也拿不出來。
為了湊到這筆錢，他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讓小江利用給老闆開車的機會幫他搭線找贊助。
不過可惜。
小江當時的老闆也只是個會吹水的老闆而已，身上穿戴名牌都是假的。
他或許有點錢，但還不至於為了這麼一個相識不久的變性人砸下去這麼多錢。
因而並沒有成功。
後來的兩個人又陸續的找了許多人，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
接連的失敗讓李二毛明白，靠別人是不靠譜的。
他決定自己聯絡經紀公司。
只要能夠出唱片，能夠演出，拍電影，那麼就會有高額的收入來源。
為此。
他費盡心思，想盡了辦法突破當時的政策限制，在深圳二線關這裡，辦了特別通行證。
入了關，懷揣著拍電影的夢想，他砸了大幾千塊錢下去，終於有個公司願意幫他拍電影了。
然而不等他高興太久就發現了不對勁。
這個公司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騙了他一大筆錢財之後就不知道哪裡去了。
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
變性手術沒有解決。
李二毛的工作也耽誤了不少。
年紀還越來越大了。
於是……他和小江的感情也走到了盡頭。
四、
和小江分手之後。
他又談了一段戀愛。
不過並不長久，激情退散後，兩人也就分了手。
快30歲了。
李二毛的人生一直在漂泊中。
他不停的搬來搬去，居無定所。
這種孤獨的生活實在太讓人難受了。
於是他只能抽菸。
透過菸酒來麻痺自己。
為了讓這種孤獨感減輕一些。
他還會用菸頭，在自己的胳膊上燙出好幾個洞來。
也許是身體上疼了。
心裡的疼痛感也就會少一點了吧。
他自暴自棄了許久。
直到2008年。
繼父的一個電話，才叫他以為生活有了新的開始。
繼父讓他回老家。
說如果他再不回去，他父親留下的那宅基地就要被人給佔了。
不管是好是壞。
老家就是根啊！
在外邊漂泊了這麼多年的李二毛，終於是想到了回家，讓一切生活重新開始。
陪著他一起的。
是他的新男朋友小龍。
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
新男友小龍是個跟他一樣，經歷了許多悲情痛苦的人。
家在廣西，不過這些年也是一直東奔西竄的在漂泊著。
他也回不去老家。
因為母親跑了，父親不知道在做什麼，沒了聯絡。
哥哥還吸D，欠下一大筆債務。
這筆錢。
他的好哥哥完全給規劃到了他的名下。
在這種情況下，他又如何能回去呢？
他和李二毛的相識也是因為同病相憐。
哥哥利用他做Y，然後再敲詐他人來拿錢財。
有一次敲詐到了李二毛的頭上，二人一交談，發現經歷竟是如此的相似。
便慢慢的走到了一起。
之後，他的哥哥因為之前的敲詐勒索被抓後，兩人就相依為命了。
回到李二毛的老家。
沒有房子。
只有一個宅基地。
但是二人也不介意。
他們買了個塑膠棚，在那宅基地上搭了個簡陋的小屋，就這麼生活著。
扎個竹籬笆。
養雞養鴨。
先養十隻，再養百隻。
等雞鴨長大了，就可以拿去賣錢。
幾年之後，日子慢慢就會變好的，到時候他就可以再去做變性手術。
然後二人正式結婚，再領養一個孩子。
這樣的生活。
很平淡，但是也很美好。
不過可惜，他們透過養雞變富，暢想未來的人生還沒有開始。
就被扼殺在了搖籃裡。
男人和男人談戀愛。
在鄉下那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傷風敗俗！
村民要求他們分手，讓他剪掉他的長髮，做回男人。
否則絕不會接受他。
村長也覺得他如此實在影響不好，來勸他離開。
到後來，他們隔壁的鄰居，直接陷害二人借醉行兇，要殺人。
於是。
棚子沒了。
雞也沒了。
宅基地也沒了。
拿著600塊的補償金。
兩個人離開了李二毛的老家。
重新回到深圳。
經歷太多的事情，讓他明白了一點。
只要兩個人能夠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是男是女不重要。
於是他也不再執著於做變性手術。
執著於那一張結婚證。
放棄了過去的職業。
兩人進了廠，準備在這裡，重新迴歸平淡的生活。
可惜。
現實遠比想象中的殘酷。
不是他想開了，所有人便都能夠笑對於你的。
後來，工友發現了他這種不男不女的身份，將他給打了一頓。
如果當時沒有人攔著。
也許，李二毛早就沒了。
“我原來生活的圈子很小，做了上面就想做下面，當我接觸到現實以後，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人們對我也一樣，現在我想通了，我是男是女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我也該把這些假東西給取出來了。”
從這種不男不女的變性人要做手術迴歸男人身份的前一天。
他接了一個洗腳城週年慶的活。
唱了一首梅豔芳的《夕陽紅之歌》。
真的是夕陽紅。
前半生的愁苦。
後半生雖然風雨，但有愛人相伴。
到底是個不錯的開始吧。
可惜命運並沒有善待他。
在他每一次決心重新開始時，又一次玩弄了他。
要動手術取出假體前，他被告知可能攜帶艾滋，不能進行手術了。
這暴風雨一般的打擊徹底碾碎了他對生活的所有希望。
從此再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直到2017年，他給導演說自己取出假胸，重新變回男人後，就徹底消失了。
後來，賈玉川跟拍他的紀錄片上線，並且入圍了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的展映單元。
作為故事主人公的李二毛終於是可以實現他的明星夢了。
可惜，他卻沒有能夠等到這一天。
在賈玉川重新聯絡上他時。
人已經悄然離世了五個月了。
這世間愁苦百態。
活著也許很好。
但是像李二毛這樣的人生，離開未必也不是解脫。
如果有來生，他一定不會想變成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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