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時期，曾經出現過一支由女性組成的“閨秀作家”派別。她們習慣以華麗的辭藻去點綴生活的悲歡，拘泥於閨中女兒的小格調，卻缺失深刻的現實意義。

當時，能夠脫胎於脂粉氣，直接與男性作家媲美的女作家只有一位。周作人曾經援引他人讚賞她說：

“觀察有靈，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絕一世。”

而這個超絕一世的女子便是被後世稱為“明治紫式部”的樋口一葉。

01、樋口一葉：一個命運多舛卻靈氣縱橫的女作家

在日本生活的人，無人不識樋口一葉。因為當人們拿起五千元的日幣時，正面上印刻的年輕女子正是樋口一葉清秀的臉龐。令人倍感辛酸的是，作為日本有史以來第一個在日元出現的女性作家，樋口一葉卻因貧病交加而悲悽離世。

她的一生如櫻花那般短暫，只歷經了24個春秋就患上肺結核而香消玉殞。她的文學生涯又如櫻花綻放那般燦爛，在短短的14個月裡，她曾文思泉湧連續創作出多篇驚世之作。

這個離奇的女子，早年家境尚算寬裕，父親是明治新政府的下等官吏，從小就重視子女教育，將她送進私塾學習和歌、書法和古典日文，這也為她今後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堅實的文字基礎。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大哥與父親相繼因病逝世，一葉充裕的家道迅速中落。隨即，未婚夫的悔婚、家庭的拮据，讓這位命運多舛的女性看盡世態炎涼，逐漸變得堅強而獨立。

為了謀生，一葉曾經做過許多辛酸的雜工，四處借錢，受盡白眼，甚至搬到東京市的花街附近的貧民區；為了習作，她師從半井桃水，與半井桃水的師生戀情，也因遭受世人的冷嘲熱諷，最後無疾而終。

旁人的冷眼與愛情的傷痛，久而久之便釀就了一葉內心非比尋常的細膩與敏感。慶幸的是，懷有悲憫之心的一葉沒有憤世嫉俗，反而在困苦的命運中感受到生命的本真。

經歷了長年貧苦生活和感情挫折的風霜，一葉對人生的感悟更加深刻，文學創作風格也更加貼近實際，充滿靈氣。她摒棄了“閨秀作家”派別矯揉造作的冗詞贅句，將眼光直抵現實的艱辛，以簡潔的筆力敘說內心的肺腑之言，引起廣大讀者的情感共鳴。

短短14個月裡，一葉創作出《大年夜》《濁流》《十三夜》《青梅竹馬》等流傳百世的佳作。半生失意，終將換來一朝揚名。小說《青梅竹馬》便是“一葉奇蹟十四月”裡的一次完美寫作。

02、《青梅竹馬》：唯美浪漫的愛情悲歌，悲苦寫實的明治浮世繪

自小便接受古典美學的薰陶，樋口一葉的文字充滿著浪漫主義的情懷。在她細膩靈動的文字下，小說中少男少女之間那種微酸隱痛的戀情娓娓道來，伴隨著細緻入微的東京節日風俗，繪就了一幅明治時代的風物畫，極具日式古典之美。

①古典唯美的意象，牽引出一曲浪漫的愛情悲歌

愛情是樋口一葉最拿手的主題，小說《青梅竹馬》圍繞著妓院紅牌的妹妹美登利的幼年生活為中心，描繪的正是少年少女懵懂而悽美的感情。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大黑屋的美登利生性活潑、敢愛敢恨，龍華寺的信如生來忠厚、內斂含蓄。他們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了彼此，卻因他人的嘲弄而不得不隱忍內心的情愫。

一個是註定要六根清淨的和尚，一個是終將成為花街柳巷的妓女。少年的情竇初開，少女的純情初戀，終究是有緣相遇卻無份相守。

小說沒有大喜大悲的感情糾葛，也沒有歇斯底里的繾綣挽回，而是憑藉著簡單的物品意象便牽引出主人公懵懂的感情。

少女雨中送稠條，卻踟躕不前；少年明知身後的倩影，卻假意不知。徒留下那塊紅色的友禪稠條，孤零零地留在門外的泥地裡，落寞又哀怨。

少年離家求學前的冰霜雨夜裡，久久徘徊卻不敢叩響大黑屋的大門，女孩拾起那冰冷地上被秋雨打溼的紙水仙，黯然神傷。

雨中落寞的紅色友禪稠條，門前凋零的紙水仙，樋口一葉對愛情的著墨不多，卻以絕美的意象牽引著主人公情竇初開的小心思。

這份感情讓人讀來既美好而又清新，就連我國餘華也曾經感慨說，這是他讀到的最美的愛情小說。

這裡的“最美”，其實是就在於愛情中若即若離的朦朧之感。樋口一葉有著女性獨有的細膩與敏感，於唯美意象的細微處挖掘主人公情感的自然流露。

少年少女的愛情，就如同那塊被雨水打溼的紅色友禪稠條，落寞而哀怨；又如霜冷的早晨裡那朵紙做的水仙花，清冷而孤獨。

在簡潔凝練的運筆中，朦朧的情感娓娓而談，毫無雕琢之匠氣。愛情的離怨伴隨著唯美的意象氤氳瀰漫，就如一曲悽美的悲歌，令人觸動，讓人嘆息。

②濃墨重彩的風物，描繪出一幅悲苦的明治浮世繪

美登利和信如之間隱痛不得言說的戀情在一個叫做“花街”的地方鋪展開來。與著墨不多的愛情相比，一葉關於花街的風情世俗則描繪得濃墨重彩，極其奢華。

在她靈動遊弋的筆調下，東京吉原的節日風俗一一羅列，細緻生動而又不顯繁複，絲毫不亞於川端康成在《古都》裡對京都風俗的描寫。

“繞過這條街，走過一段路，就是吉原花街大門外的回望柳，那一帶枝條如絲，長垂於地。黑漿溝倒映著三層妓院的燈火通明，樓下人聲鼎沸，路上車馬喧囂，人力車從早到晚川流不息，這裡當真是熱鬧非凡，車馬盈門，一片繁華景象。”

神社廟會、仁和賀戲，喧鬧的紅塵俗世裡，人們忙忙碌碌，而穿梭在其中的美登利等小夥伴卻不知命運的悲悽。

美登利因姐姐是妓院紅牌的緣由，老闆對她寵愛有加，百般呵護。她恣意任性，揮金如土，每日聽著大黑屋的情愛風流，耳濡目染之下，竟然覺得奢侈才是好的。可悲的是，年幼無知的美登利卻不曉得此刻的享受與妄為不過是將來淪為妓女的悲慘代價。

繁華世俗下的悲苦，不僅美登利，還有那些同樣不懂世事的小夥伴們，浸潤在這樣的世俗環境中，等待他們的也終將是悲慼的人生。就如開篇所寫的，繁華夜景下，映照的是一渠黑暗的深溝，而天真爛漫的小夥伴們，將來要面對的是命運的汙濁與苦澀。

小說濃墨重彩的風物下，蘊藏著環境腐化下底層人物的悲苦，而正是這樣無法改變的悲苦命運，釀就了主人公美登利愛情的悲劇。輕描淡寫的愛情與濃妝豔抹的現實交相輝映，樋口一葉觀察並看透世事的悲情後，在浪漫的情懷中繪就的是一幅悲苦的明治浮世繪。

03、冷靜出離的“零度敘述”下，隱藏著樋口一葉堅強悲憫的樂天情懷

樋口一葉的貧苦身世，其實與我國的女作家蕭紅有著相似之處。與蕭紅不同的是，樋口一葉對悲苦的命運沒有強烈的詰問與反抗，更多的是高度的隱忍與無比的頑強。

餘華說：她（樋口一葉）深入人心的敘述有著陽光的溫暖和夜晚的涼爽。

深以為然。小說在一葉冷靜出離的敘述中，悲苦的世道與愛情的傷痛彷彿沒有那麼瘮人可怖，傳遞出來的情感唯美惆悵更添詼諧風趣，這樣的敘述與樋口一葉本身的樂天精神分離不開。

①隱忍剋制的“零度敘述”，包含著生命的頑強

經歷了兩次愛情傷痛的樋口一葉，深知愛情是艱辛人世中的奢侈品。20多歲的她嚐到了愛情的滋味，知曉愛情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對於掙扎在生計線上的人們來說，愛情太貴，只能隔著櫥窗遠遠眺望。

樋口一葉的感情是悲傷的，而這種悲傷的情感基調糅雜在小說中，展現出來的是隱忍剋制的流露。令人欽佩的是，樋口一葉筆下流露的情感沒有號哭的意味，而是淡淡道來，無限惆悵又無比頑強。

樋口一葉說：我是為了撫慰世間女性們的病苦和失望而降生到這個世上的。

底層人物的生計艱辛，隱忍不發的黯然神傷，是樋口一葉愛情的基調，美麗中充滿著人性的溫暖，而這種暖意，就彷彿微弱的月華光輝，照耀著世間女性的心靈。

本就遭受愛情磨難的一葉，卻以頑強的姿態去撫慰世間女性，以冷靜剋制的方式描繪著小說主人公愛情悲劇的終結，令讀者掩卷之後帶有餘思。也許在一葉眼中，愛情的傷痛本是如此，淡淡散開如落花飄零，惆悵應不失溫暖。

②自我調侃的言談間，流露出悲憫的樂天精神

於悲苦的人世中生存，樋口一葉沒有因貧困潦倒而變得刻薄，反而有著更加寬容的悲憫之心與樂天精神。

友人來訃告，樋口一葉曾經作了一首和歌來自嘲：我似達摩大法師，欲往弔唁，苦於無足。”東京人把錢俗稱為“御足”，而達摩大法師沒有雙足，只能乘坐一葉蘆葦渡江佈教。一葉原名夏子，而“一葉”的筆名正是她因貧調侃而得來的。

樋口一葉這種調侃風趣的樂天情懷，還體現在小說《青梅竹馬》中。小夥伴們在環境的腐化下，有的過分早熟，有的成為小混混，而樋口一葉並沒有將他們刻畫成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而是以略帶調侃的語調去描繪人們的悲喜。

長吉恣意妄為，行為不檢，神情姿態無不透露著一身的流氓氣。樋口一葉筆鋒一轉，卻可憐長吉甚少真心的朋友對他好。

三五郎身材矮小，面板黝黑，憨厚不受待見，常常引人發笑，而這樣的小人物遭受拳腳後只能忍聲吞氣。

正太郎與奶奶因為整天向別人討租房債而讓人厭惡，一葉卻再次強調了正太郎的父母離亡，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的悲悽。

也許在樋口一葉的眼中，世間的一切悲苦之人即便可恨也有著可憐之處。在一葉的世界中，沒有無暇的好人，也沒有徹底的壞人，他們只是在生命線上掙扎而真實的百姓。

對於這樣的群體，她的敘述中既有調侃，更有悲憫。在我看來，樋口一葉在經歷了二十世紀的文學大潮後依然能夠保持崇高的文學地位，得益於她靈動的敘述天分，更離不開她字裡行間悲憫的樂天情懷。

寫在最後：

小說《青梅竹馬》是樋口一葉對貧苦生活釀就的一曲愛情悲歌。她的愛情充滿生活的氣息，唯美浪漫又悲憫寫實，隱忍之間亦不失樂天情懷。

這個如櫻花般綻放的女子，她既是婦女社會角色變化的先驅者，也是女性隱忍頑強的希望。在靈動的文字中，她以詼諧的語調告訴世人，即便身處悲苦也應存有人性的溫暖與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