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娛樂/ 正文

《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麥子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成為饅頭

上映第17天,《隱入塵煙》票房突破1200萬,儘管這個數字不足同期大片的零頭,但對於一部排片在1%上下徘徊的藝術電影而言,極為不易。

截至7月24日,已有超過34萬人走進影院觀看了《隱入塵煙》。他們將133分鐘的時間交給了這部沉靜而詩意的電影,關心兩個生活在西北農村,被各自家庭拋棄的邊緣人的命運,為他們境遇的變化而喜悅,又為生命的無常而嘆息。

影片的女主角曹貴英常年住在風吹雨淋的窩棚裡,過著被親人嫌棄和打罵的生活,一條腿殘疾,患有尿路疾病,沒有生育能力,被哥哥嫂嫂介紹給大齡單身漢馬有鐵,馬有鐵在家中排行老四,寄居在村裡棄置的空屋中,守著一頭驢過日子。兩個低微而善良的人走到了一起,溫暖彼此。婚後的日子一度充滿了希望,他們日復一日地耕耘,一磚一瓦建造自己的家園,觀眾得以藉助他們的手、耳朵和眼睛,感知隨四季變幻的自然風物的美感,田間地頭裡勞作的艱辛與收穫;從一顆麥子的播種、生長、收割,重新認識生命的時間。

儘管許多觀眾和貴英、有鐵並不享有共同的生命經驗,但他們所展現的愛與良善是人類通行的語言。今年年初,《隱入塵煙》入圍第72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也是唯一一部入圍的華語電影。伊朗作曲家、《隱入塵煙》配樂師裴曼·雅茨達尼安在接受《NOWNESS》採訪時表達了對影片的喜愛:“這是我看過的最浪漫的電影之一。”在裴曼看來,《隱入塵煙》的特別之處在於,整部影片沒有直接表達“我愛你”“我為你而死”,“但你知道愛就在那裡,那種簡單和微妙的方式令人震驚,也極富詩意。”

《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麥子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成為饅頭

一切都回歸了生命的本質,包括愛。《隱入塵煙》比許多愛情電影更懂得如何表現何為“無條件”的愛,在極度貧瘠的環境中,相濡以沫的情感從未如此具體。等待是在寒冷漆黑的夜晚,懷揣一瓶換了幾輪的熱水,提著手電筒為愛人照亮回家的路;依戀是在手背上用麥粒按下一朵花的印記,祈望永不分離;歡喜是大雨天在泥濘的土坑裡摔倒,互相攙扶著卻怎麼也爬不起;尊重是為尿失禁的妻子披上大衣,避免他人嘲弄的目光;盼望是舊屋被推倒,他們用雙手建造自己的家園,將蒙塵的囍字重新貼上新屋的牆。

影片中超越愛情的部分,令這份愛得以成立,令人信服。有鐵與貴英對動物和植物有著超越旁人的愛和憐憫,他們對負重的驢、不小心剷掉的麥苗、還沒有長大就要被迫離巢的雛燕、村子裡被人投石子的瘋子抱有一樣的同情,他們也將這份對生命的愛與尊重給予了彼此。然而,這份剔除了所有雜質的感情,以最低限度的物質慾望存在的兩個人,不斷被推土機、村民、甚至親人以闖入者的方式侵擾。村裡收糧的老闆得了重病需要大量輸血,為了讓老闆病好起來,還上拖欠全村人的糧錢,唯一和老闆血型匹配的馬有鐵多次無償獻血。面對被剝奪的現實,他們無聲地反抗,默默地承受著,如同賴以生存的土地一樣。

導演李睿珺將他關於土地、自然、鄉土的經驗和全部情感投入到電影創作當中,拍攝了《老驢頭》《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路過未來》等影片,始終將目光投向那些不被注視的生命。17歲以前,李睿珺在甘肅張掖花牆子村長大。工作之後,一次次重返村莊,集結鄉親們一塊兒拍電影。《隱入塵煙》的男主角扮演者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姨夫,女主角貴英飾演者海清是影片中唯一的職業演員。

《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麥子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成為饅頭

拍攝《隱入塵煙》的十個月,李睿珺眼見村莊的變遷:“你看到村子裡到那些房子逐漸被拆掉,你看見很多人因為各種原因要去城裡面生活,離開土地;你看見那些還想要留在村子裡繼續耕種的人。你感到難過悲涼,心情很複雜。”

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李睿珺談了他對故鄉的情感,對土地與生命的理解。“小時候,我要放驢、種地,給兔子和豬拔草,給玉米灌水、施肥。那時候貪玩,總想著逃離身體上的辛苦。看到周邊的孩子搬家到縣城,我就覺得,我們為什麼還要耕種?再大一點,對這件事就有了不同的認知。我從來不會因為自己家人是農民,有什麼羞恥心。”

相較於城市,李睿珺更偏愛村莊的自由。他曾經想過,如果有可能,就搬回村子裡面,在沙漠邊修一個兩層的房子,二層做一個圖書館,有一個可以看見沙漠的落地窗,一個小的放映空間可以給村子裡面的孩子放電影。孩子們放了學,可以來這兒看書,寫作業。他可以去小學兼職教音樂、美術,平時可以自己寫劇本,有兩畝地可以種點蔬菜,種點糧食。

專訪李睿珺:我們寄生在這片土地上,土地拒絕過誰?

第一財經:

有觀眾認為《隱入塵煙》是一部純愛電影,“純愛”是你原本的創作意圖嗎?

李睿珺:

愛情只是電影的一部分。當然我們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要回歸愛的本質。真正的愛是什麼?可能就是平淡如水。我們把愛裡面的房子、衣服、首飾所有這些物質的東西都過濾掉之後,它還剩下什麼,那就是愛的本質。兩個人在一起獲得愛的基礎,是生活之中的長情的陪伴、關愛和尊重。最純粹、最乾淨的愛情,就是迴歸生活的本質、生命的本質、人與人之間的本質。

第一財經:

超越愛情的部分是什麼?

李睿珺:

超越愛情的部分就是他們建立愛的過程。他們會彼此產生情感,是因為他們對世界的愛和周遭的人不一樣。他們在這個村子裡面的社會等級比較低,被大家用目光去區隔,恰巧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們反而會對比他們更低等的生物,比如說麥子的命運、莊稼的命運、土地的命運更加感同身受。

他們的愛建立在對對方的感同身受、對生物的愛和憐憫的基礎上。可能很多其他人已經忘了愛和憐憫是什麼,只會站在自己的角度上,一切以自己為出發點去考慮問題。但是貴英和老四(有鐵)會站在別人的角度去替對方考慮問題,這是他們的不同。

第一財經:

為什麼很多其他人會忘了基本的愛和憐憫?

李睿珺:

我認為是這樣,人對世界的態度、對愛的態度、對生命的感知力、行為處事的方式,都是從生活生產方式中來的。當他的生活生產方式發生變化的時候,這一切會自然發生變化。城市裡的人為什麼對生命、土地沒有認知,因為城市裡面的所有一切都是可以購買的。我拿錢去買是理所應當的。所以,糧食,我想浪費就浪費了,那不也是理所應當?

但是農民就不一樣。農民自己種糧食,他知道糧食是怎麼一點點長出來的,他知道生命是怎麼開始的,麥子要經歷多少個日日夜夜,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會變成桌子上的饅頭。對於自己買的東西,和自己參與制作的東西,情感濃度當然是不一樣的,對它的價值認知也是不一樣的。

城市裡面的人衡量一切價值的標準,主要是金錢,但鄉村不一定是這樣。它是兩種生產方式決定的兩種文化形態。這兩種文化形態決定了他們的為人處事方式和他們對事物的認知,自然會發生偏差。

《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麥子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成為饅頭

第一財經:

有鐵給村子裡收糧的老闆無償獻血,無論是生理上和物質上,都在被“吸血”。有觀眾為他的隱忍和不爭而痛心。忍耐是他唯一的選擇嗎?

李睿珺:

他在這個村子裡面本身就是被漠視的存在,大家認為他是沒有價值的。當某個時刻,大家意識到他還有價值的時候,是要順應別人去實現這個價值,還是拒絕?

也許是因為他還擁有這樣的一點價值,或者因為善良就是他的底色,是他繼續生存下去的鎧甲,是他用於生活生產的勞動工具。除此以外,他感覺自己一無所有。

我們都寄生在這片土地上,土地拒絕過誰?我們把尿和屎拉在地上,土地也沒有說什麼;我們把瀝青塗在土地上把它變成馬路的時候,我們把樓房修在土地上的時候,有沒有問過土地,你願意嗎?我們把山炸掉,把石頭變成牆壁的時候,我們把土地裡面的“血液”抽出來加在汽車裡面,作為能源驅動的時候,我們問過土地嗎?都沒有。

土地是更廣義上的默默地、無時無刻不在奉獻一切的存在。老四(有鐵)是一個臍帶沒有和土地剪斷的人,他從日常裡感知到的一切,就是播種,土地裡長麥子。他看到這些樹、雜草,任何物種都有機會在這開展生活,他感受到土地的善意。這些無意識地貫穿到了他的日常生活當中。

他們也並非沒有反抗,比如村民去他們家做工作,讓老四去獻血的時候,貴英說不去。老四要走的時候,貴英揪住了他的衣角。那就是一種反抗。他們不接受贈送的大衣,一定要還錢,那就是一種反抗。只是他們用了一種無聲的方式去反抗。

《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麥子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成為饅頭

第一財經:

老實、本分、善良的有鐵和貴英受到不公的對待,他們被剝奪、被欺侮,好像沒有人覺是這是不正常的。

李睿珺:

好像世界變成了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重回原始社會的狀態。在這樣的環境下,你只能戰戰兢兢的。有時候好像結束生命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反而是活著要付出更大的勇氣。每個人都是用一秒鐘出生,但要用一輩子走向死亡,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酸才能走到終點?在這個過程中要做多少妥協,要做多少不情願的事?我們覺得這一切是自然的,但是我們有問過自己為什麼嗎?沒有。

第一財經:

影片中有不少詩意而富於哲理的對白,比如“被風颳來颳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有觀眾認為作為農民的主人公說出這樣的臺詞有些失真,是這樣嗎?

李睿珺:

貴英和老四種麥子,且不說他們已經種了多少年,他們把麥粒種下去,經歷了一年的耕種,在不同的時間被剷掉、被割掉、被風吹倒,一點點收穫,一點點成長。作為農民,他在田裡說一些關於麥子和人生的感想是很正常的。其實勞作本身就是詩意的,生活中從來都不缺乏詩意,只是缺乏能捕捉詩意的目光。

有一天,我揹著書包去咖啡廳寫劇本的路上,看見快遞小哥在樹蔭下面休息,樹蔭替他遮住了陽光,周邊路過的人沒有一個打擾他,他安靜地躺在那兒。一方面我覺得悲涼,覺得每個人都生活得很辛苦。他到底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的兒子?另一方面,他得到了片刻的休息,那麼多路人沒有打擾他,就連樹葉也沒有打擾他,這也是一種詩意。

《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麥子要經歷多少陪伴才成為饅頭

第一財經:

也有觀眾質疑有鐵、貴英這樣的農民存在的真實性。疑問包括兩層:今天是否還有生活如此貧困的人存在?在極度貧困的狀況下,人是否還能保有近乎於聖人般的純粹的良善?

李睿珺:

當我們都在迴避真實的時候,有人突然把真實擺出來,有人就不能接受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沒有看見,就不存在。你可以去周邊廣大的鄉村世界看看,這裡面還有你不願意去看,或者看到了,而不願意承認的。

我看到這些現象的存在,我沒有辦法假裝沒有看到。所有的問題只有被看到,才有可能改變。大家看不到,或者選擇性不看它的話,問題會越積越大,最後導致雪崩。

第一財經:

觀影人群中也有許多一二線城市的、毫無鄉村生活經驗的觀眾,你希望他們從影片中獲得些什麼?

李睿珺:

瞭解城市之外的人在怎樣生活,這很重要。我們已經是21世紀的人,假如連自己的同胞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同類在經歷什麼,我們都不知道,還算是合格的人類嗎?人的命運永遠是聯絡在一起的,如果有一天,所有的農民都不種地了,都離開土地了,那麼你在城市所付出的生活的代價是不是就變高了?

當你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可能就會想起你周邊世界的的老四和貴英。當你在遇見這樣的人的時候,能把溫暖有愛的目光分一點在他們身上,我覺得那就夠了。甚至如果你看完這個電影,第一次注意到,原來種一顆麥子要經歷這麼長的流程,下次吃饃饃的時候,剩下的一半不要輕易丟掉,我覺得那也就夠了。

相關文章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