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髮匠裸腳穿上燒紅的鐵靴，艱難地在府衙大堂“煎熬”，夢幻般行了五步，慷慨赴死，只為漢口漢水邊的寶慶碼頭不至丟失——打碼頭是從漢正街這裡開始的。

武漢，因長江，橫跨東西；因漢水，連通南北；因兩江交匯，而成為重要的交通樞紐；因水陸四通八達，而成為九省通衢。

漢口碼頭

明朝萬曆年間，漢口就因其水運條件便利和能停泊大噸位鹽船，被定為湖廣和附近鄰省漕糧交兌和“楚商行鹽”總口岸。淮鹽和漕糧是朝廷稅收的主要來源，數額巨大的漕糧交兌和淮鹽轉運，使得漢口碼頭的活力長盛不衰，也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漕糧交兌和淮鹽的轉運並由此帶來的衍生鏈，使得漢口漸漸發展成為了全國四大名鎮之一。明末清初，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漢口即成為中部地區集散商貨的著名碼頭。

沿漢水，各碼頭按功能劃分，分別有：石碼頭、煤碼頭、鹽碼頭、菜碼頭、魚碼頭、水果碼頭、渣滓碼頭和糞碼頭等。湖南、江西、四川、下江（浙江、江蘇）商人、徽商（安徽）來漢進行貿易的商船，均有停泊的碼頭。據不完全統計，當時漢水兩岸所停泊的船隻通常在二萬艘上下，一派繁忙景象。有人用詩句描寫當時漢口碼頭的繁榮：“十里帆檣依市立，萬家燈火徹霄明”。

碼頭幫派火併

所謂“打碼頭”，就是由於碼頭的重要，圍繞著碼頭的歸屬，漢口漢正街早期先民、移民為此展開了一系列大大小小、驚心動魄的三三兩兩的單打或群體毆鬥。通俗一點說，就是來漢口謀生的先民特別是商人、船民們，為了自身生存和發展，在這競爭激烈的市場裡，用各種手段主要是透過拳腳武力保留有自己鄉族、行幫的一席之地，而不至因他人或幫會的侵入而使得碼頭丟失。儘管是帶有封建色彩，但從中可見當時在漢口謀生的艱難不易，同時，也表現出武漢先民、移民性格中剛毅強悍的一面。

漢水改道形成漢正街

早年漢正街

史料記載，明代以前，漢水由龜山南麓匯入長江，漢口是與漢陽連在一起的。那時，漢口還是片沼澤溼地，荒灘蘆洲。明成化年間，長江上游和漢水流域連續下雨達十多天，暴雨成災，江水河水暴漲，惡浪滔天，奔騰呼嘯。原來的漢水出口處“擋不住”狂躁的河水，不得已，只好改道。湍急的河水在龜山北麓衝掘開一道新出口，一夜間，漢水改道，河水由龜山以北流進萬里長江。漢水的改道，從而導致漢口與漢陽分開。

漢水與長江交匯的地方，自然形成了優良港灣。一批又一批湖廣省內居民和外地商人、船民被此吸引，紛紛來此處建房造屋，於是此地就形成了市場。明嘉靖21年（1542年），漢口漢水岸邊的居民區自然連成一線，成為漢水北岸的主要街市，始名“正街”，這就是最早的漢正街。 清康熙年間（1662——-1722）官府又在此地設立漢口巡檢司，漢正街因而成為漢口鎮的“官街”。

漢正街歷來就是“導財運貨，貿遷有無”“萬商雲集，商品爭流”的黃金地段，這裡不僅是商品的集散地，也是八方商賈貿易、居聚之地。明清的淮鹽主要由俗稱“徽商”的安徽商人把控操持，因此，漢正街的商人中“徽商”佔了相當大的部分，此外湖南幫、山西幫、河南幫、下江幫（江蘇浙江一帶）、江西幫、四川幫等來自全國各地的商人在漢正街，也都是各佔其所，在集市上、在碼頭邊，在居所裡，多可見其忙碌和閒暇的身影。“瓦屋竹樓千萬戶，本鄉人少異鄉多”這詩句很形象地描寫了當時漢正街的情景。

忙碌的碼頭

以後，隨著漢正街的形成和發展，在這綿延十數里的荒灘荒坡，在這麻條石鑲嵌的32條夾街64條巷裡，在大武漢，在漢江沿岸的各碼頭，漢正街開始了其不凡的風雲演繹。

三箭定下“寶慶碼頭”

寶慶府船隻

清嘉慶初年，湖廣寶慶府（湖南邵陽市舊稱。南宋寶慶元年，宋理宗趙昀用年號命名自己曾領防禦使的封地邵陽為寶慶府。）新化縣的商人、船民佔據了漢口沿江的回水灣，在這荒涼的漢水之濱建立了簡陋的碼頭。寶慶府所屬縣域盛產杉木、煤炭、紙張和茶葉等，一些精明的生意人和船民經湖廣南部資水入洞庭湖進長江，而後又上朔漢江，進入漢口，連船帶貨一起出手然後帶銀錢回老家進貨。等他們滿載貨物再次來到所建碼頭，此處早已是“物是人非”。原來，因寶慶人的船隻往返於湖北湖南，路途遙遠，此地又無人固守，碼頭不久便被“徽幫”侵佔，所以無法在此落船安身了。

嘉慶中葉，寶慶府新化縣青年船民何元侖，忍不下這口氣，決意出頭率領“寶慶幫”與“徽幫”一決高下。他拜見了乘船路過漢口的寶慶府新化籍清廷侍讀學士劉光南，訴說了家鄉人在漢口的不幸遭遇。劉光南聽說“徽幫”仗著錢財欺凌寶慶同鄉，決定運用官府權勢，從徽幫手裡奪回碼頭，他令船伕將船馳靠徽幫佔據的碼頭。果不其然，“徽幫”不讓其船下錨。一怒之下，劉光南在船上向東西北三方各放一箭，連射三箭，箭停處劃作寶慶籍船隻和商人、船民的居住區，並親手寫下“寶慶碼頭”，懸掛在漢水邊。從而確定了上到大水巷、下到沈家廟、內到廣福巷的寶慶幫區域。

至此，早期湖南寶慶府先民以漢口寶慶碼頭為中心，另有漢陽月湖堤寶慶碼頭，作為停船拆船的地方；鸚鵡洲寶慶碼頭和白沙洲寶慶碼頭作為他們的木排停泊世界；並在板廠二巷建了寶慶會館。寶慶會館作為管理機構，寶慶碼頭能長期存在於湖南商幫的手中，在競爭激烈的漢口市場得到長足發展，做出了不同凡響的功績。據載，最高峰時，漢口寶慶碼頭區域內人口已近5萬，比老家新化縣城的人還多。

五步確定碼頭“歸寶慶”

漢口寶慶碼頭

退出碼頭的“徽幫”自然不甘心，在安徽籍淮鹽富商、巨賈的支援下，徽幫船民和商人聯合湖北襄陽的船民和商人，結成聯盟，意圖奪回碼頭。多次訴諸武力，但都是無功而返，碼頭仍在“寶慶幫”手中。於是“徽幫”也開始動用“官府”的“心事”，他們尋求到徽籍湖南巡撫程祖洛和李鴻章的支援，開始準備“全面收復”碼頭的計劃。另一邊，寶慶幫打聽到“徽幫”的“內部訊息”後，也不敢閒著，何元侖等人找到並盛情款待了時任雲貴總督、湘軍將領劉長佑，又由劉總督請來曾國藩的弟弟、湘軍著名將領曾國荃，一同視察寶慶碼頭“鎮邪”。

曾國荃

地下的緊張運作，必然會引發場面上的直接較量。

咸豐六年，徽幫在自認為時機成熟的情況下，採取先發制人的攻勢：手持斧頭、大刀、棍棒向“寶慶碼頭”及其居民區發起猛烈進攻。寶慶幫在何元侖的帶領下，兵分三路，全面迎戰從漢正街方向進攻的徽幫。雙方激戰一天一夜，血戰漢正街和寶慶碼頭，殘酷無比。寶慶幫團結一心，背水一戰，大獲全勝，不僅捍衛了自己的碼頭，還趁機搶佔了徽幫原有的一些地盤。這一血戰，經“官府”事後統計，交戰雙方死十餘人，傷無數。

慘烈血案驚動了當時的湖北佈政史，他深知雙方都有深厚背景，不敢輕舉妄動。但血案影響巨大，他連夜將案卷緊急批轉漢陽府，密令漢陽知府陳慶煌慎重審理，不得偏袒；要一招定案，永不再出此類血案，同時將處理結果及時上報。

接到密令，漢陽知府陳慶煌不敢有絲毫怠慢，他連夜召集師爺、幕僚、下屬等緊急磋商，經過徹夜商議，他們終於定下一計。

昔時漢陽府衙門之地

第二天，漢正街所有各商會的會長、碼頭“舵主”及其各行、幫會的大小“頭目”，都收到漢陽府的“官帖”：三天後齊聚漢陽府，由知府調解審案，並公佈漢水碼頭的“歸屬”。

一石激起千層浪，接到“官帖”的各路豪傑好漢，認為這一請帖分量極重，不敢疏忽。三天後，所有各商會的會長、碼頭“舵主”及其各行、幫會的大小“頭目”以及骨幹齊聚漢陽府大堂，聽候漢陽知府的調解審案和公佈碼頭歸屬的方案。因涉及到日後的生計生存和發展，居住在漢正街各商會、行業幫會的一些老百姓也扶老攜幼來到府衙門前聽候訊息。

進得府衙，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只見府衙大堂邊有一口正燃燒著熊熊大火的爐膛。此情此景，進來者即刻嗅到今日堂審的不同尋常。

見各路“賢達、智者；勇者、好漢”全部到齊，漢陽知府陳慶煌坐在高堂上，耐心聽取了各幫會的“冤情陳述和要求”，對一干眾人的聲淚俱下深表同情。但他對這些冤情沒有指責哪一方，偏袒哪一方，根本沒有調解審案的想法，而是指著堂邊正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爐，對一干眾人說道：“你們各自說的都有道理，但我無心判斷誰對誰錯，抱歉了。今天，為公平起見，這裡的爐堂燒著一雙鐵靴，誰能穿上在本大堂走三步，漢水的碼頭地盤就歸誰的行幫擁有。”知府的“混賬話”和輻射逼人的鐵靴攪合一起，瀰漫著瘋狂，府衙大堂，一干好漢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府衙大堂外的百姓聽到知府的一番話也是倒抽一口冷氣，緊張之極，不敢聲張。

有種擔當使人勇敢，有種無畏讓人敬意。忽地一個矮瘦的湖南伢子，捏緊雙拳飄然走向爐堂，大聲一吼：“我來穿！”眾人一看，原來是寶慶籍在漢正街做理髮生意的剃頭匠，整個大堂立刻嘖嘖聲氣。衙役即刻熟練地用鐵夾夾出鐵靴，往地上一放，鐵靴放射的“火星”令人膽寒！就在剃頭匠要穿上鐵靴時，只見漢陽知府陳慶煌喊聲道：“先莫慌”。然後對著大堂上的所有人喊道：“如果寶慶剃頭匠穿上鐵靴，走三步，各位，是否同意我的判屬？”“同意！”所有在場的人發出震撼人心的呼應聲。

寶慶幫何元侖見寶慶剃頭匠決心以死維護寶幫的權益，深受感動。他哽咽地對漢陽府大堂寶慶幫所有人說：“今後，理髮匠的家人、後人的生活和費用，我們全包了。我們有，他的家人就有。”“好！”寶慶幫一干人擲地有聲的含淚大吼道。

當漢陽府大堂的氣氛達到最高潮的時刻，漢陽知府陳慶煌於是喝令到：“開始！”然後，扭頭輕聲說道：“穿上鐵靴，走吧。”眾目睽睽之下，只見理髮匠大義凜然，毫不猶豫地裸腳穿上鐵靴，談笑自若地艱難悲壯地向前“煎熬”。只聞道，一步一焦糊；只聽到，一步一滋滋，理髮匠夢幻般地行了五步，就倒在了漢陽府大堂。

“歸寶慶！歸寶慶！”漢陽知府陳慶煌見狀，立刻將醒目牌重重地在桌子上，不由分說地決定道。寶慶剃頭匠“打碼頭”的逆行飛翔，立刻響徹漢陽府大堂內外的人群中，又瞬間傳遍漢水各碼頭和漢正街拓荒先民的集市裡。

寶慶幫的狠勁震住了漢陽知府大堂內所有的上上下下，也從此嚇退了“徽幫”，寶慶剃頭匠五步定碼頭的傳說由此立。

從此，漢江邊生命線上的搖錢樹——漢江各碼頭特別是寶慶碼頭，千帆竟發，再無大的械鬥和糾紛，漢正街及其漢江邊的各碼頭，也有了謹記的次序。

劉邦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