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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田野筆記 | 松茸的故事

我們與格咱的相遇,是從松茸開始的。從六月到九月,村民的生活,基本被松茸支配,凌晨三、四點起床,上山採摘松茸,中午十點多回來,午飯,休息,一點多再上山,下午五、六點回來,晚飯後儘早休息。有時甚至中午都在山上,午飯以乾糧代之。一天下來,迂迴山間數十里。總之,松茸生長的黃金季節,村民們幾乎是全家總動員,大家都很忙。

格咱盛產松茸,有“松茸之鄉”的美譽。對村民而言,松茸從前不過是應季食物,偶爾拿出去售賣,價格不過十餘元一斤,很少有人以此為生。隨著松茸的“全球化”及其漸為人知的抗癌、抗衰老的藥效與營養價值,近年來價格暴漲,今年六月初產時,品質上佳的松茸可以賣到兩千元一斤,之後隨產量增加而價格遞減,從七月初的五、六百,降到七月下旬的一百一、一百二,再到現在的九十多。

松茸多生長在溼度高、溫差大的高原森林中,依憑山地雨季的滋養。松茸生長週期長,菌塘(松窩)的養成更為緩慢,成熟期短,對環境要求極為苛刻。新鮮松茸,形若傘狀,菌蓋成褐色,菌柄為白色,菌肉白嫩肥厚,質地細密,松脂香味濃郁。松茸一般生長於松樹、櫟樹下,長於松樹下的松茸較輕,採摘一天後即開始變色,而長於櫟樹下的松茸略重,兩、三天內仍能保持新鮮。過去櫟樹常被伐作木材,如今松茸行情極好,藏民開始有意識地保護櫟樹林。

藏地田野筆記 | 松茸的故事

格咱高原森林。

採摘松茸,需要翻山越嶺,日夜兼程,極為辛苦。採摘也極其講究,村民會用三叉樹枝從根部輕輕撬起,以免傷及菌根,烹飪時儘量避免與金屬接觸,以免改變香味。藏民有時會犒勞自己,將松茸切片,用自家的酥油煎制。隨著酥油一點點融化,松茸逐漸從白變黃,香味四處瀰漫,最後撒上一點點鹽,這是當地傳統的做法,極好地保持了松茸原味。而隨著價格飛漲,村民們越來越捨不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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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採摘的松茸。

當然,松茸只是格咱豐產的菌種之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松茸,我覺得還沒有一窩菌好吃,大概是因為出口日本吧,這幾年價格一直在漲。”卓瑪和她媽媽每天都會去山上採松茸,是村裡採松茸的能手,一天可以採到十餘斤。“現在這個季節,家家戶戶都忙著採松茸,鍋莊也不跳了,會也不開了,大家都圍著松茸轉,別的顧不過來”,從城裡回來幫忙的尼瑪說。的確,松茸採摘的季節,村中一切公共活動趨近停滯,白天村裡幾乎無人,小孩被獨自留在家中。還有的村落,為了尋找松茸,幾乎全家住進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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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收購松茸的集市。

每天都有收購商開車在村裡收購,再送到城裡,每斤轉手可以有二、三十元的利潤,然後再從城裡發往各地。到昆明,漲至兩、三百;到廣州,五、六百,到香港、日本,價格上千。而遠方市場價格的浮動,又直接“原路返回”,一直影響到村裡的收購價格,有時幾乎每天都在變化。在這個季節,不止格咱,幾乎整個香格里拉,都瀰漫著松茸特殊的香氣,尋常街頭都能看到兜售松茸的村民。

現代運輸的便利,加速了松茸的流動。城裡設有松茸交易市場,從各村收來的松茸在這裡被分類、定價,從零售、批發,再到物流、快遞,一應俱全。國內很多大城市,保證48小時內送達,方便快捷。市場內大多為中間商,在這裡交易需要交納市場管理費,一些不願交付費用的村民,則在市場外零散擺攤。市場從早上九點多開始,一直忙碌到凌晨兩三點,熙熙攘攘,利來利往。從晝夜更替的採摘,到菌香濃郁的美味佳餚,從中國西南的高原森林,到全球各地的食肆,松茸在複雜的供求關係與利益連結中完成著華麗的轉身,品味,階層,等級,差異,箇中變化,鮮為人知。

藏地田野筆記 | 松茸的故事

香格里拉松茸交易市場。

“究竟是我們控制著松茸,還是松茸控制著我們?”同學的觀察值得深思,在這裡,人與自然,物種之間,相互糾纏,互相“馴化”。無疑,格咱村民這個季節的生活起居,大部分被松茸“控制”。畢竟不菲的價格,能為藏民家庭帶來可觀的收入。資本的力量下,松茸帶來了各種關係的重組,村落與山林,本地與外地,被劃分出了邊界與範圍。當我們沿著山路前行,想去碰碰運氣時,當地人告訴我們,“外地人不可以進山採松茸,會被罰款的”。

其實,村民並不真的那麼在意我們去找松茸,因為他們相信,我們是找不到松茸的。除了翻山越嶺的體力活外,松茸生長在什麼地方,菌窩有什麼特徵,哪裡的松茸更好,如何保護松窩,極其依賴經驗。“松茸有朋友”,意味著松茸成對生長,“松茸會跑”,意味著松茸第二年會出在原地點附近。簡單的土話中蘊藏著豐富的地方性知識,而採摘松茸的技藝傳承,更像是一種家庭內部的經驗傳遞,各家有各家的訣竅,各家有各家的秘密。

村民上山找松茸,靠的是經驗和體力。一次跟隨當地人上山,為照顧我們,他們特意開車將我們載至半山,平時村民都是從山腳爬起。雨後的森林,地面佈滿青苔,踩上去鬆軟無比,但厚厚的青苔下,是否為架空的枯木,外人很難看出。各種菌類就生長於樹下,什麼菌可以吃,也是一門極大的學問,難怪村中四處張貼著毒菌的辨識圖譜。村民低頭專心找菌,不時發出“怪異”聲響,嚇走附近的野獸,追隨山民的腳步,不到半個小時,就已氣喘。更讓人緊張的是,步入山林深處,四周景色極為相似,難辨東西,極易迷路……

松茸的市場化,直接或間接地改變著村落的人際關係。圍繞松茸,產生著很多微妙的變化,採摘松茸的藏民之間,收購松茸的藏民之間,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的競爭與妥協,並嵌入熟人社會中的不少關聯。有時連村小組都會出面協調,幫助村民和收購商議價,而今資訊發達,大家都在朋友圈中交換著各種關於松茸的價格資訊,上午在初谷剛議好的價,下午在宗巴,村民已開始以同樣的價格售賣。

松茸改變著村民對時間的理解,平素習慣自由自在生活的人,在採摘松茸的季節,卻極其自律,家家都要起早,否則松茸就被別家摘走,而松茸成熟期極短,若不被發現,也就開花(菌蓋散開)自然腐敗了,而開花松茸價格直接跌至三、四十元,時間就是金錢。松茸也改變著人們的生計,格咱藏民,不知不覺中,從自給自足的農業生計漸漸走向市場經濟,相對松茸以及礦業的開發,農耕與放牧,漸漸不那麼重要。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面臨著新一輪的“脫嵌”與“根植”,未來,不得而知。

“松茸是大自然的恩賜,你們離開這裡的時候,會想念它的。”但願,這千里之外的想念,不至於驚擾高原藏地的互惠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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