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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原道.新統》

馮友蘭

中國哲學的精神的進展,在漢朝受了逆轉,經過了三四百年,到玄學始入了正路。中國哲學的精神的進展,在清朝又受了逆轉,又經過二三百年,到現在始又入了正路。我們於本章以我們的新理學為例,以說明中國哲學的精神的最近底進展。在西洋,近五十年來,邏輯學有極大底進步。但西洋的哲學家,很少能利用新邏輯學的進步,以建立新底形上學。而很有些邏輯學家,利用新邏輯學的進步,以擬推翻形上學。他們以為他們已將形上學推翻了,實則他們所推翻底,是西洋的舊形上學,而不是形上學。形上學是不能推翻底。不過經過他們的批評以後,將來底新底形上學,必與西洋的舊形上學,不大相同。它須是“不著實際”底,它所講底須是不著形象,超乎形象底。新底形上學,須是對於實際無所肯定底,須是對於實際,雖說了些話,而實是沒有積極地說甚麼底。不過在西洋哲學史裡,沒有這一種底形上學的傳統。西洋哲學家,不容易瞭解,雖說而沒有積極地說甚麼底“廢話”,怎樣能構成形上學。

在中國哲學史中,先秦的道家,魏晉的玄學,唐代的禪宗,恰好造成了這一種傳統。新理學就是受這種傳統的啟示,利用現代新邏輯學對於形上學底批評,以成立一個完全“不著實際”底形上學。但“新理學”又是“接著”宋明道學中底理學講底。所以於它的應用方面,它同於儒家的“道中庸”。它說理有同於名家所謂“指”。它為中國哲學中所謂有名,找到了適當底地位。它說氣有似於道家所謂道。它為中國哲學中所謂無名,找到了適當底地位。它說了些雖說而沒有積極地說甚麼底“廢話”,有似於道家、玄學及禪宗。所以它於“極高明”方面,超過先秦儒家及宋明道學。它是接著中國哲學的各方面的最好底傳統,而又經過現代的新邏輯學對於形上學的批評,以成立底形上學。它不著實際,可以說是“空”底。但其空只是其形上學的內容空,並不是其形上學以為人生或世界是空底。所以其空又與道學、玄學、禪宗的“空”不同。它雖是“接著”宋明道學底理學講底,但它是一個全新底形上學。至少說,它為講形上學底人,開了一個全新底路。

以前大部分中國哲學家的錯誤,不在於他們講空虛之學,而在於他們不自知,或未明說,他們所講底,是空虛之學。他們或誤以為聖人,專憑其是聖人,即可有極大底對於實際底知識,及駕馭實際底才能。或雖無此種誤解,但他們所用以描寫聖人底話,可使人有此種誤解。例如《易傳》說,聖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中庸》說,聖人“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莊子·逍遙遊》向、郭注:“夫聖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僧肇《肇論》說:聖人“智有窮幽之鑑,神有應會之用。”又說:“夫聖人功高二儀而不仁,明逾日月而彌昏。”朱子講格物致知的工夫,說:“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這些話可予人以印象,以為聖人,專憑其是聖人,即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學為聖人,亦如佛教道教中,所謂學為佛,學為仙。學到某種程度,自然有某種靈異。普通人以為聖人必有極大底知識才能,即道學中,亦有許多人以為是如此。於是有許多道學中底人,都自以為,他們已竟用了“居敬存誠”的工夫,對於實際底知識、才能,都可以不學而自能。於是他們不另求知識,不另求才能。不另求當然無知識,無才能。這些人“徒以生民立極,天地立心,萬世開太平之闊論,鈐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憂,當報國之日,則蒙然張口,如坐雲霧”(黃梨洲語,《南雷文定》後集卷三)。這些人是無用之人。他們成為無用之人,因為他們不知他們所學底是無用之學。若使他們知他們所學底是無用之學,他們即早另外學一點有用之學,他們亦不致成為無用之人。

“新理學”知道它所講底是哲學,知道哲學本來只能提高人的境界,本來不能使人有對於實際事物底積極底知識,因此亦不能使人有駕馭實際事物底才能。哲學可能使人於灑掃應對中儘性至命,亦可能使人於開飛機放大炮中,儘性至命。但不能使人知怎樣灑掃應對,怎樣開飛機放大炮。就此方面說,哲學是無用底。在以上所講底各家中,瞭解並明說上所說底意思者,只有禪宗與陽明。禪宗明白承認聖人,專憑其是聖人,不必有知識才能。他們說:聖人所能作底事,也就是穿衣吃飯,拉屎撒尿。他們說:禪是金屎法,不會一似金,會了一似屎。不過一般人都以為他們這種說法,是反說底。又因禪宗未完全脫去宗教的成分。一般人又傳說禪宗的大師,有種種底靈異。因此禪宗雖有此說,而未為後來底人,所瞭解,所注意。陽明有“拔本塞源之論”。他說:“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所以至簡至易,易知易從,易學易能,而以成才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傳習錄·答顧東橋書》)陽明又說:“所以為精金,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雖分兩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以此。”(《傳習錄》上)此說雖是而尚有一間未達。才力與境界,完全是兩回事。兩者不必有聯帶底關係。說有才力底聖人,是萬鎰之金,無才力底聖人是一兩之金,似乎才力與境界,尚多少有聯帶底關係。於此點我們可以說,陽明尚未盡脫流俗之見。

“新理學”中底幾個重要觀念,不能使人有積極底知識,亦不能使人有駕馭實際底能力。但理及氣的觀念,可使人遊心於“物之初”。道體及大全的觀念,可使人遊心於“有之全”。這些觀念,可以使人知天,事天,樂天,以至於同天。這些觀念,可以使人的境界不同於自然,功利,及道德諸境界。(詳見《新原人》)這些觀念,又都是“空”底。他們所表示底都是超乎形象底。所以由這些觀念所得到底境界,是虛曠底。在這種境界中底人,是“經虛涉曠”底。在這種境界中底人,雖是“經虛涉曠”,但他所作底事,還可以就是人倫日用中底事。他是雖玄遠而不離實用。在這種境界中底人,雖“經虛涉曠”,而還是“擔水砍柴”,“事父事君”。這也不是“擔水砍柴”,“事父事君”,無礙其“經虛涉曠”,而是“擔水砍柴”,“事父事君”,對於他就是“經虛涉曠”。他的境界是極高明,但與道中庸是一行不是兩行。在這種境界中底人,謂之聖人。哲學能使人成為聖人。這是哲學的無用之用。如果成為聖人,是盡人之所以為人,則哲學的無用之用,也可稱為大用。

選自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新原道》

《新原道.新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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