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小半年沒回孃家了。

上次回家還是因為子興出了事，我回家求媽幫忙。媽仗著這些年的臉面，進去求了太太和璉二奶奶。璉二奶奶果真本事大，在我看來天大的事，璉二奶奶似乎沒費多大力氣就了了。怪道我媽說她有一萬個心眼子，多少男人都不如她。當然，我們花了不少銀子錢。這年月，做什麼不得花錢呢。只是，公公和子興這些年經營古董得來的這些錢，多是在這些人身上賺來的，現今又被他們吃回去了。好在人沒事，雖是關了幾個月，但終究放出來了，而且沒吃什麼大苦頭，這就極好了。

今天是子興陪我一起回來感謝媽的，我還要進府去給老太太、太太和璉二奶奶磕頭。

我們帶來一些瓜果菜蔬，是我婆婆在莊子上的親戚家自己田裡產的。之前聽媽講，來過的一個劉姥姥帶的這些東西，太太小姐們很喜歡吃，我們便也託親戚挑揀了上好的帶了來。別的東西，金的銀的，料想我們能拿得出手的，她們也瞧不上。雖然可能瞧不上，但我們還是給璉二奶奶另備了一份禮。以後難免還有要她幫忙的時候。

我正跟媽拉著家常，忽見大門被猛的一下推開了，是爹回來了。因為門被狠晃了一下，倒立在門邊的大掃帚倒了下來，差點砸到他的頭。他哎喲了一聲，打了個趔趄，腳底下卻沒停下，大踏步地繼續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喊著我的小名，手上拎的一包點心舉得高高的。他進門就說，旺兒剛跟我講，說遠遠的看見你回來了。我今天正好沒事，就趕緊回來看看，免得像上兩次一樣，我還沒見著人，就走了。

前兩次回家，因為著急辦子興的事，真是沒見著爹就匆匆走了。這樣想來，爹有大半年沒見我了。媽走過來，嗔笑著說，多大年紀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在老爺跟前也是這麼著？一邊要去接他手裡的點心。他不撤手，直把點心遞到我手裡，讓我吃。

這是我打小最愛吃的點心。沒出嫁的時候，爹常給我買。

子興在旁邊低聲問我，岳丈管你叫什麼？

哦，他叫的是我的小名。

子興本也是知道我這小名的，我告訴過他。只是在婆家沒有人叫我這名，時間久了，他也就忘了。別說他，連我自己都快忘記我還有這個名。只有在父母家，我才有這個名。在其他地方，

我要麼是周瑞的女兒，要麼是冷子興的媳婦。我不是我自己。

沒成親的時候，媽常講賈府裡奶奶小姐們的趣事給我聽。她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寶釵、黛玉，迎春、探春，珠大奶奶和璉二奶奶的名字也好聽，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人敢那麼稱呼她們。只璉二奶奶，有時候老大太拿她打趣，會叫她鳳丫頭，好像寶姑娘有時候也這麼叫，因為璉二奶奶是她表姐，自然比其他人要親近些。

府裡的丫鬟們，也都有個名字，紫鵑彩雲麝月碧痕，雖都不是她們原本的名字，但也都怪好聽的。我如果當初也跟鴛鴦小紅一樣進去了，恐怕也會有一個跟她們差不多的名字。聽媽講，寶玉屋裡的大丫頭，外邊買來的，姓花，叫個襲人，真真是個怪名字，也就寶二爺這樣的人才取得出這樣的名字。媽說，襲人以後保準是寶二爺的姨娘。等到她真做了姨娘，怕是慢慢地也沒人知道她這個名字了，她大概就跟周姨娘趙姨艱一樣，被叫做花姨娘了。

做了姨娘的還算好，像我媽這樣從丫鬟變成奴才媳婦的，不管是原來的名字，還是主子後來給取的名字，連同自己的姓氏，都會煙消雲散到無人知曉。園子裡那些有著好聽名字的丫鬟，一旦成了人，配了小子，也就跟我媽和王善寶家的，吳新登家的一樣，再沒人知道她們原本是誰。時間長了，大概連她們自已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爹坐在炕沿上，歪過頭來問子興，今天急嗎，能吃了飯再走？我說，我們今天不走，住一晚，明天進府去給老太太磕了頭再走。

爹蹭地從炕沿上跳下來，說，我去跟旺兒打個招呼，就去買酒，晚上跟姑爺好好喝幾杯。

我看著他往外走的身影，嘴裡細嚼著他給我買的點心，在心裡說，雖然你們不知道我的名字，甚至曹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爹我媽知道，我自己知道。我要一直一直記得爹媽給我取的名字，記得我自己是誰。